程景知已經快要忘記小博士在她懷裡死去的确切感受。她幼時将外公的古董鼻煙壺摔壞時,看着一地的碎片也沒有過這樣的無助時刻。那種生命在她手中流失,無法挽留的感覺将她拖入一個無底的深淵,周圍有無數隻黑手要從她懷中搶走小狗,她眼睜睜看着它被瓜分,蠶食殆盡。
她回到家脫去身上的髒衣服,再到洗手間去沖洗。
家中的醫藥箱随時備着常用藥物,她拿出碘伏和棉簽,給自己上藥。
被悲傷沖擊的那股勁已經在車子離莊園越來越遠的時候逐漸淡去,她視自己的生命為上,開車時擦幹眼淚高度集中精力,到家時情緒已然平複。
開啟了屏蔽儀一般,她隻當這些傷口是平地摔傷所緻,與任何外力都無關。
棉簽蘸了藥水輕輕擦在皮膚周圍,盡管碘伏并沒有太過激的刺痛感,可沒有了皮膚表層的保護,還是有針紮的痛感似電流而過。
門鈴聲響起得并不是時候,程景知遙望玄關的方向,本想佯裝家中無人,可門鈴聲過了一會兒又響起。
她還是穿上拖鞋過去看看。
通過可視門鈴,她看到的是西裝革履的楚熠,程景知腹诽,他該是個大忙人,又來這裡做什麼?
程景知毫不客氣向他下達逐客令,楚熠卻在空中晃了晃手中的小畫冊,聲音帶着嘶啞:“我來還東西。”
門被打開時,楚熠見到的是穿着一條家居短褲的程景知,頭發有些淩亂,臉上哭過的痕迹還未褪去。她的右手拿着蘸着藥水的棉簽,雪白筆直的長腿,膝蓋處的傷口便顯得更加突兀。
“東西給我,你可以走了。”程景知如是說。
楚熠沉沉歎了口氣,成心要給她找不痛快一般,直接進門關門,将她打橫抱起往沙發處走。
打開程景知封存的記憶,需要有兩把鑰匙,一把來自小博士,一把來自楚熠。
今天很神奇的,程景知集齊了兩把鑰匙。
被楚熠抱起的時候,她沒有反抗,像是落葉重歸大地,露水蒸騰凝結成雲,又形成雨而落下,飄泊了很久的心落到了實處,她終于可以好好休息。
又或者說,舊人重歸,她有些不堪重負,此刻也無力再和他争吵。
他的體溫依舊偏高,程景知的手在攀上他肩膀的時候感覺到了,比她的手不知道要高多少度。
但她不會主動關心他,他要讓自己病死就病死好了。還像是從前,隻要她開口,他快病死也要膝蓋着地跪下,臣服于她裙邊。
楚熠能輕松把握住她的腰身,把人放到沙發上,自己則是貼着旁邊坐下,順手抽掉了她手中已經廢棄的棉簽扔到一旁的垃圾桶。
他分開手指頭,一掌便抓住她的兩隻腳踝,拉到自己的腿上,再伸長手去拿面前的碘伏和棉簽。清涼碘伏重新覆蓋上有些火辣的傷口,程景知倒吸了一口氣。楚熠卻是最細心的醫生,一邊給她上藥一邊俯身吹氣。
兩人身上都帶着清苦藥香,像是兩隻受傷的獸,相互舔舐傷口。
程景知注意到他今天沒系領帶,襯衣領口敞開着,被刻刀雕刻過的鎖骨精緻而骨感。
以前是見他穿過兩次西裝的,由她親手為他穿上,那時候的他不愛系領帶,要敞開兩顆扣子。程景知會用領帶将他脖子勒住,告訴他穿西裝就必須要系領帶,否則哪還有什麼禁欲之感。
他偶爾非要與她争個高下,自有一番理論,将她困在小小一隅,告訴她他的鎖骨上有她授予的勳章,他要炫耀。
而如今,他鎖骨上的“勳章”早就已經沒有,那現在他又是在炫耀什麼?程景知後知後覺自己有些鑽牛角尖,哪有那麼多勳章可以炫耀,隻是他習慣從來如此,以前說兩句話哄哄她她就信了。
無名火升騰而起,程景知要抽走自己的腿,被他一掌摁住,緊緊貼在他帶着紋理的西褲。
而後,楚熠擡起頭,隻是望了她一眼,輕聲道:“别動,我快一點。”
他的掌心滾燙,害怕她又要忽然把腿撤掉,換了左手上藥,右手便放在她的小腿處,帶着股力道,将她的腿往自己懷裡攏。
像是要為自己的行為找個合理的解釋,楚熠問她:“怎麼傷的?”
程景知沉默半晌,随口說:“自己走路不長眼,摔的。”
他沒理她這句話,給她上完了藥,問她還有哪裡受傷。
她掌心朝上伸過去,被他的大掌握住,兩隻手逐一上藥。
結束後,程景知沒有耐心再與他周旋,右手掐住他的下颌,語氣冷淡:“楚熠,你要什麼?”
大概是高燒令他動作有些遲緩,他眼睛裡隻有茫然,似是不懂她話語裡的意思。
“我問你到底要什麼,三番五次私下來找我,我說過不想再見你了吧?”
楚熠眼底很快便恢複清明,絲毫不在乎她對自己這樣高傲且無禮的态度,仍有閑心去品味此刻下颌被她微涼指尖捏住而帶來的綿軟的清涼感。
他的眼睛覆上一層淺淡的笑意,嘴唇輕啟,隻說了一個“你”字。
程景知撇開他的臉,不想再看他的眼睛,他總是這樣,用一雙眼睛鎖住她,絞殺她,隻要再多看一秒就要沉淪。
可是猝不及防又看到他耳朵上的耳釘。
他在身邊,帶有回憶意味的東西實在是太多了。明明才短短見面這麼點時間,她總能從他身上又挖出回憶,沉沉砸在心上。
可她不知道他是否和自己有同樣的心情,時間在成年人的身上流速太快了。四年的時間在别人那裡一晃而過,在她這裡成了禁锢的牢籠,她的心裡下了一場四年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