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緣君和陳九曜就這樣一路說着些沒有實際意義的話,或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來到了小烏雅的新家。
這個環境對小烏雅來說并非全然陌生,這是她姨母原本的家,隻是這個家裡原本有姨母、有姨父,還有表哥和表姐,現在卻隻剩她二人相依為命了。
但日子還要過下去,尤其是對小烏雅姨母這個家中唯一的頂梁柱來說。
她是個很勤勞堅韌的回纥姑娘,家中雖被洗劫一空,一些木質桌椅櫥櫃也被砍破,但她同鄰人借來了工具,盡力地将它們修補好。
地面上的血迹已被清洗,一切的混亂都恢複了秩序,隻是正堂卻多了數座漆黑的牌位。
小烏雅很懂事,正拿着小抹布幫姨母擦着她能夠到的桌椅闆凳。
聽見門口的聲響之後她仰起頭,看到顧緣君和陳九曜便立刻開心地用僅會的漢話喊着:“jie jie!ge ge!”
二人上前一人牽住她的一隻手,将從街上個别恢複的商鋪買來的蜜餞點心送給她吃。
小烏雅也拿來自己的奶酪給他們品嘗。
小烏雅的姨母聞聲走了出來,她滿面哀愁,但見到他二人之後還是強撐着熱情招待,欲給他們倒杯水來。
顧緣君溫和地笑着阻攔了,請一同來此懂回纥語的士兵幫忙翻譯:
“我們今日來是同你們道别的,大軍即将開拔,我們随後就走,不必麻煩。另外同您說一聲,我們從匈奴處繳獲的糧食财物已經清點完畢,今日大家便可以去衙署領取,多出的部分便平分給大家,還望你們以此為本錢重新謀些生計,繼續好好生活下去。”
陳九曜颔首,又補充道:“另外我們的軍隊會暫時派人在這裡輪守,隻是幫忙守城,并無他意,絕不會打擾你們,還請勿要驚慌。”
烏雅姨母聽完他們的話愁意頓時消散許多,眉間的皺痕也減淡了些,鞠躬以回纥的禮儀向他們表達感謝。
她沒想到連未來的生計和安全這幾位将軍都替他們考慮到了,凡世間竟真有這樣好的人嗎?他們真的不是薩滿所說的賜福神靈嗎?
小烏雅聽懂了大人們意思,年紀尚小的她還沒有足夠強大的内心可以直面離别,但還是懂事地垂下頭不讓他們發現自己欲墜未墜的眼淚。
陳九曜察覺到了她的情緒,他單膝着地蹲了下去,與小烏雅對視。
他用能拉起五石重弓、充滿力量感的手輕輕地為她拂去臉頰上的淚水,理智而溫柔地安慰道:“浮生一世、際緣萬千,每個人都難免要學會适應離别,哥哥小時候也經曆過這個過程,所以哥哥理解你的心情。”
他揉了揉她的腦袋,接着說:“不過雖然離别無法避免,但隻要有心,無論相隔多遠,都終有重逢之時。我們并不會就此失散,烏雅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給我們寫信,我們永遠都在。”
小烏雅葡萄般的大眼睛盯着他一眨不眨,聽完這番話後重重點頭,用回纥語說她會努力學漢話,用漢字給他們寫信。
他眼中溢出月色般溫柔的光輝,贊道:“烏雅真棒!”
顧緣君沒有作聲,安靜地在一旁凝視着他們,桃花眼中微光閃閃,嘴角漾起輕淡的笑意。
她知道,他與他的父親截然不同,就算他将來亦會坐在那個冰冷的位置上,也一定會是一位很好的父親,他會将自己的孩子保護得很好,傾注他最真摯而隆重的愛意,将他所經曆的一切苦痛終結于此。
那會是個幸運的孩子。
……
“嗚——”
号角吹響,大軍開拔。
素塵遍地,枯枝上寒酥未消。
他們身前是蒼茫的山間雪道,萬壑千岩立于與天雜糅連成一片的慘白大地上。
他們身後是所有在此戰役中幸存的阿巴哈居民。雖然兩國語言不通,這些居民甚至不曾與他們說過一句話,卻并不妨礙彼此産生情感上的鍊接。
他們身邊是陪着他們作戰、直面鋒利刀刃亦不驚慌退讓的英勇戰馬。
而馬上馱着的是他們先行安眠的戰友。
決戰前将軍曾對他們承諾一定會帶所有人回家。
此刻踐行諾言。
陳九曜顧緣君五人帶将士們踩在白雪遍覆的西北大地上,一行一步玉沙聲,向晉城而歸。
文人墨客歌頌英烈常常會說: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但就算将士們願意,他們也不願意。
讓将士們“生飽暖、亡有冢”是他們的最基本的責任。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
雪花随風左右搖擺着輾轉而下,層層堆疊在地面上,當這一切混雜了人的情緒時,便顯得莫名悲壯,仿佛是上天為這些英烈送靈而專門撒下的陰司紙。
纖凝彌散,碎瓊獨留,金烏惜别,朔風蒼涼。
在晉城門下候立已久的顧策和楚非,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這樣不挂白幡而哀戚自現的場景。
二人瘦削憔悴的面頰微微一顫,手輕抖着擡起示意敞開城門,沒有多言,默默轉身将他們帶入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