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熊熊燃燒,火苗随着人們的歡聲越竄越高,炸起點點火星,餘熱散去後,化為片片雪花飄落。
窗外一片素白,同其塵收回視線,看向八卦盤傳來的訊息,一字一句地重讀。昨夜沒能及時注意到傳訊,今早再看,竟覺夢未醒,讀了滿紙荒唐言。
淨影帶着兩位長老,奔赴靈山蕰,研究了兩天一夜,才将這個陣法摸清。
巫姣在三煞陣的基礎上并入一陣,又做了許多調整,生成的四煞陣已是閉環,待陣法完成後自會消散,無解。
已成閉環的四煞陣,與三煞陣有着諸多不同,最為顯著的就是不需要施法者獻祭。
但是巫姣将自己作為棋子,在陣法中做了一個暗眼。若陣法遭受反噬,她便啟用暗眼,以身獻祭,也隻是為了将陣法設置在一個可控的範圍内。
她似乎推測到了陣法會遭受反噬,才出此下策。
根據淨影幾人推斷,這個可控範圍原本是靈山蕰西部,以斷山間的河流為界限。後來以防萬一,便将整個靈山蕰算進去。
這才有了後來的,趕不走靈山一族,留下常成、白伥、白梅花鹿,和那句‘去西山骨,落東山石,方可解脫。’
淨影還多囑咐了幾句,四煞陣是以陣克陣,需要一關聯之物作為媒介,才能将另一方設陣之人變為石像人。現在看來這一關聯之物,很可能就是碎玉。
可惜她這陣法終究沒成,遭其反噬,害了靈山蕰。以身獻祭造出的結界,将四煞陣的施展範圍控制在靈山蕰,暫停陣法罷了。
此招極險,沒人知道巫姣當時發現了什麼,才會走這麼一步險棋。
最後一塊碎玉,極有可能被有心人設陣利用,他們後面的路,還需多加小心。
何解?此陣當真無解?
同其塵思忖片刻,去找幾人商讨。
他将門框敲得砰砰響,燕辭歸翻身蒙住頭,本想當做沒聽見,奈何耗不過他,隻能無奈起身,喊道:“來了,來了。”
“大早上的,有什麼事啊?還是你閑得難受。”燕辭歸抵着門框,半死不活地拉開門。
“掌門回信了。”
燕辭歸瞬間清醒了不少,“掌門回信了?什麼時候回的?”
同其塵道:“應是昨天晚上。”
“怎麼說的,破陣的方法說了嗎?難不難?”
同其塵将八卦盤遞過去,幹巴巴地吐出兩字,“無解。”
燕辭歸哈欠打到一半,被兩字定住,瞬間困意全無,“無解?”他急忙拿過八卦盤查看,半天沒緩過神來。
“也就是說,就是說……”
燕辭歸沒說下去,心裡卻十分明白,靈山一族,他們救不了。
同其塵道:“掌門讓我們傳術回去,關于石像人,再做商讨,說不定還有得救。”
還有得救個錘子,石像人還能變回來?恐怕是讓他們送最後一程。
燕辭歸看向同其塵,将八卦盤遞過去,他怎麼可能不知道?隻不過是寬慰自己,能好受一點罷了。
兩人去找任卷舒她們一起,并将此事告知。
靈久先炸開了鍋,“怎麼會沒有辦法?你們長留山不是很厲害嗎,一個破陣法而已,肯定有辦法的。”
見幾人不說話,靈久扯下自己的帽子,“這個,還有身上的衣服,都是他們做的,我還吃了人家好幾鍋肉。昨夜,昨夜我們還跳了篝火舞,他們還等着結界破除後,去傳揚醫術。他們行醫治病,都是好人,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這裡有百餘人,不是一個兩個。怎麼能沒有辦法?”
靈久說着,臉上多出四行淚,她擡手擦了一把,“你們不是說什麼相生相克,陰陽平衡,怎麼會沒有辦法?”
雪芽将靈久拉到身邊,給她擦擦眼淚,安撫道:“好了,在想辦法呢,不哭了。”
靈久一頭紮進雪芽懷裡,自從哥哥走後,她便自己修行,遇到的壞人不多,好人就更少了。靈山一族好,待她更好,她雖然沒學會幾個大道理,也是個重情義的小妖,眼睜睜看着百餘人去死,實在無法接受。
又恨自己修為低下,什麼都做不了。隻能在這無理取鬧幾句,給她們增添麻煩。
同其塵道:“我知道一個……一個禁術,或許能試一下。”
任卷舒猛地擡頭看向他,原來失控的,不隻靈久一個。
禁術?他要試禁術?連她都覺荒唐,同其塵能說出這話,心裡或許是壓抑到極緻了。
“你有幾成把握?”任卷舒道。
同其塵道:“二成。四煞陣的許多細節不知,現在隻有二成。”
“此事不是兒戲,等問過淨影後,你再好好定奪。”任卷舒并未多說,她不想過多阻攔他的決定,改變他的決策。有些道,必須是自己摸爬滾打才能悟出來。
況且,他可以。
同其塵隻是嗯了聲,也沒多說。
燕辭歸道:“現在傳術回去吧,别在這鈍刀割肉了,長痛不如短痛。”
幾人騰出地方。
任卷舒坐在桌上,看着同其塵與燕辭歸施法,思緒發散開,還有最後一塊碎玉,也不知道淨影他們準備的如何了。
“弟子同其塵,弟子燕辭歸,拜見掌門,拜見二位長老。”
淨影笑着點點頭,“不必多禮,快起身吧。”
“燕辭歸!”
這一嗓子給幾人吓一激靈,燕辭歸還沒站穩,險些又跪下去。
他瞄了眼德真長老,賠笑道:“師父這一嗓子,足以看出内力深厚,想必功法又進了一大層吧。”
德真長老被他氣得不輕,“你小子,誰說讓你跟着去了,留下封信就跑了,為師批準了嗎?你等着的,等你回來,抄一百遍經書,抄一千遍!”
燕辭歸道:“師父消消氣。兩位師伯,你們也勸勸他,别再氣壞了身子。”
淨影笑道:“若不是我們勸他,你能在待到此時,還沒被抓回來?”
燕辭歸嘿嘿一笑,“師父消消氣哈。”
德真長老一甩衣袖,事已至此,暫時不跟這小兔崽子計較,等他回來,秋後算賬。
淨影看向任卷舒,“小卷兒近日可好?”
任卷舒從桌上跳下來,朝幻影走出幾步,“老樣子了,還不錯。”
“那便好。”淨影捋了捋胡須,“四煞陣的事,你們都已清楚。當下,還有兩點需要交代,一是如何破除石像人,二是關于靈神一族。”
同其塵擡頭聽着,長久以來的規矩,師父說話時,不得插嘴幹擾。
“石像人無法解救,好在石體完好,多年來靈魂得以完存,還可超度送入輪回。具體給怎麼做,順成長老會知你們二人。”淨影頓了頓,又道,“這個法術極其消耗内力,對付現有的幾個石像人,尚且可以。還有百餘人,便要另尋他法了。”
說罷,他看向靈久,“狸妖,身含劇毒,修藥道,名喚靈久。”
靈久躲在雪芽身後,探出半個身子,“老頭,你突然說我幹什麼?”
“你這一身毒,能幫他們解脫。”淨影道,“取走碎玉後,陣法會繼續運行,直至消散。那時,靈山一族都會變為石像人,憑你們幾人之力,救不過來。提前超度,已是上策。”
靈久頭腦一懵,半天沒說出話來。說不出話的又何止她一人。
沉默半晌,靈久結結巴巴地開口,“你,你要,你要我毒死他們。”
淨影道:“是死,亦是生。”
靈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亂七八糟的,她甚至驚的沒力氣大喊大叫,輕聲道:“瘋了吧,你這個老頭瘋了吧。你不是修仙門派嗎?不是保護人們的嗎?你叫我毒死他們?”
淨影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這已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靈久搖頭後退,“不聽,我不聽你胡說八道,我是救人的,我才不要害人,你個瘋老頭,我不要聽你胡說!”
她一時間難以接受,轉身撞開門,跑了出去。雪芽放心不下,也跟着追出去。
房間内隻剩三人對着幻想靜默,各有所思。
同其塵跪下身,“若用吞陣術,是否還有一線生機?”
‘吞陣術’這三個字一出,就算是面對幻影,也能看出三個長老臉色大變。任卷舒和燕辭歸不知道這是禁術,也看出同其塵說了不該說的,猜個八九不離十。
淨影沒說話,其餘兩位長老也不出聲。
同其塵追問道:“我知道此術……”
“你還知道?”淨影打斷他,“噤聲一刻鐘。”
他的聲音依舊溫和,卻讓人不寒而栗,被壓迫地喘不上氣來。任卷舒垂眸掃了眼同其塵,他已低頭噤聲。如此看來,門規甚嚴啊,嚴師手下的高徒,也不是這麼好當的。
超度石像人的法術,順成長老傳授給他們,又多加囑咐了幾句。
燕辭歸出聲應下。同其塵則低着頭一言不發,不知道是在噤聲,還是在擰着一股勁不松口。
淨影道:“同其塵留下,你們先出去吧,我們再交代兩句。”
任卷舒和燕辭歸麻溜出去,還貼心地關好門,方便偷聽。
“你怎麼知道的吞陣術?”
同其塵答:“在書閣中看的。”
作為長留山的大弟子,藏書閣諸多事宜都經他手處理。特别是這些禁書的存放管理,除了他們三個,就屬同其塵最清楚。
……都沒想過他會觸碰禁書。
平日裡,德真長老訓人的話是張口就來,此刻也隻是無奈甩手道:“你啊你啊,你糊塗啊。”
“弟子知道此事不對,也甘願受罰。”同其塵話語一頓,下定決心說道,“還請師父告知四煞陣的細節,弟子想用吞陣術一試。”
淨影沉聲道:“四煞陣的許多細節,我們并未摸清,暫且不說這個。就算四煞陣詳細擺在眼前,你有幾成把握?”
同其塵如實回答:“四成。”
“四成?”淨影道,“你可知道,若是吞陣術失敗,你必遭其反噬。再者,陣眼消散,碎玉受損,鎮壓的邪物流竄出來,也不是你能應對的。”
同其塵道:“我們尋碎玉,是為了保護蒼生,可現在,明明還有一線生機,卻要舍棄這百餘人的性命。他們不該救嗎?靈山一族世代行醫,所做善事數不勝數。安德城一衆,心存不善,依舊安穩于世。我既不能除去‘惡’,也護不住‘善’,還請問師父,弟子所學與所做之事相背而馳,是否為大錯?”
“意氣用事,不顧大局,其中孰輕孰重,你當真不知?”淨影沉聲道,“如今被自己的那點情緒沖昏了頭腦,就把所學的道理攪渾了,作為辯解。心亂,此為大錯!你要護住靈山一族,就拿天下人的性命去賭?硬要介入他人之道,荒唐!”
說罷,淨影一陣幹咳,已是被他氣得不輕。幾位長老對他向來嚴格,沒曾想能從他口中聽到這番話,實屬意料之外。
同其塵慢慢靜下來,雖知有錯,任有不解。隻是沒再開口詢問。
沉默片刻後,淨影輕聲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如今,你能明白的,不能明白的都是這世間的道。道法自然。有改天換地的心氣,是好事,但也不要忘了,你本就立身天地之間,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淨影看着他這張臉,眉頭舒展開。原本,怎麼看都覺得不像,現在才發現,這小子跟他那個不着調的爹,竟有幾分相似。
淨影暗自歎了口氣,開口道:“罰跪兩個時辰,默誦心經,好好思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