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太傅回京,可謂天時人和。
約見的信是簇玉昨兒借出府采買筆墨紙硯之機悄悄遞進宋府的,次日,主仆二人前腳剛走,後腳,消息便遞進了雲開月明居。
“殿下,可要屬下去攔下裴娘子?”甯瓒小心翼翼地問。
他隐隐有些擔心裴娘子,畢竟殿下上回便明示過她,不喜她還念着宋家,也不允她和宋家來往。如今她又去見宋瑀,無疑是觸了殿下的黴頭。
身為下屬,其實他本不該關心這些事。可他又覺得裴氏少年喪父新婚喪夫,實在可憐,更不明白,為何殿下明明不喜她與宋家來往,卻還要故意給她設套。
“阻止她做什麼?”嬴澈卻反問。
他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那串梨花項墜,是十分普通的藍田玉,玉料、工藝都不算好,一看便不值多少銀兩。
真難為她每日都戴着,丢了後還巴巴地來求他。
他将項墜收好,難得好心地與下屬解釋:“有些人天生倔強,你不讓她親自撞一回南牆,她是不會回頭的。”
她不是一心想回宋家麼?那就走着瞧好了,瞧瞧她一心親近的宋家人會不會接納她,宋瑀又會不會幫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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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食珍閣,令漪尚對即将到來的風雨一無所知。她在事先預訂好的雅間裡等宋瑀,待太傅推門進來,裙擺一掀,徑直跪下:“孫媳向阿翁請罪。”
“宋郎的事,都是孫媳不好,請阿翁降罪。”
老太傅颀面秀眉,風儀清邃,原也是風采玉立、神仙一般的人物,但自遭受喪孫之痛以來,明顯蒼老許多。看得令漪心間頗不好受。
他緩緩歎了口氣,示意簇玉将她扶起:“好孩子,你又有什麼錯呢?”
“我原想着,你既嫁到我家,讓舟兒照顧你一生,也算彌補當年我沒能救你父親的遺憾了。隻可惜,你和舟兒緣薄……”
“是孫媳不好,”令漪堅持要跪,她哽咽道,“孫媳應該攔着他的,我是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如今,他既去了,我也當為他守孝,以全夫妻情分。可,可我王兄卻不應允,要将我改嫁……造成今日這個局面,都是孫媳不好,還請阿翁原諒!”
真的是她的過錯嗎?
宋瑀有如老僧坐定,渾濁雙目中流露出無限愧悔與傷感。
舟兒的出使,并不全然是因了孫媳的願望,也因了自己的支持。
他隻想着舟兒能因此立功光耀門楣,為今後的仕途鋪路,哪裡能想得到,舟兒竟會因此喪命!
白發人送黑發人,這已是第二次了。臨川宋氏的血脈在這一代就戛然而止,難道天意如此嗎?
“不說這些了。”太傅疲倦地擺擺手,“孩子,你還年輕,何必要為舟兒守孝,你王兄也是為你好。至于舟兒……”
“這都是上天注定的事,怨不得旁人,你也莫要怨怼自身了。”
祖父話中并無對她的怨怼,令漪心中微定:“那我以後還能叫您阿翁麼?”
太傅颔首:“你父親是我的學生,就算沒有舟兒,祖父也會護着你的。”
“那……”她鼓起勇氣說道,“孫媳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阿翁可否幫幫我?”
才乞求了原諒便要托人辦事,令漪無疑是忐忑的。好在太傅聽完華绾的事,微微沉吟半晌,捋須道:“你有這個心是好的,曆來我朝罪臣妻女皆是充入掖庭,沒有沒入教坊的。對駱家女眷的刑罰,當年老夫就覺得過重……”
“這個事不難。隻是禮部和刑部都是你王兄的下屬,我直接插手,怕是不好。這件事你問過你王兄沒有?”
她撒了個小謊:“王兄已經同意了,隻求祖父屆時幫我們說句話即可。”
——反正,王兄那邊還可以想辦法,先拿下祖父的承諾。
“好,這個忙祖父幫了。”
令漪大喜過望,忙要叩首,宋瑀手一擺,卻攔住她:“隻是有件事阿翁也想問你,舟兒的身後事,你王兄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阿翁竟不知情?
令漪微訝。
祖父既不知,那便是還沒有定下來形成正式的國書了。遂将自己回府那日王兄的說辭原原本本說來,道:“我知道的就隻是這些,我與王兄并不親厚,他不讓我問朝事……”
“阿翁,宋郎真的回不來了麼?”新婚燕爾的丈夫卻要孤零零地葬在幾千裡外的漠北,不得葉落歸根,令漪心間也刀割似的疼。
宋太傅沉重地歎氣:“男兒當死于邊野,何必馬革裹屍還。舟兒的靈柩回不來,我可以接受。但我想,他是為國而死,理應得到最起碼的尊重。你王兄與我家素來不睦,我到現在都不知舟兒的身後事他到底怎麼打算的,如若方便,你幫阿翁打聽一下。”
祖父這話就差明說王兄會伺機報複了,令漪也是聽得一陣難過:“這是自然。”
從樓中出來天色尚早,她同簇玉孤零零地走在大街上,簇玉擔憂地問起,是否真要去向晉王打聽。
不然呢?令漪苦笑。
她知道王兄不喜歡她與祖父私下裡來往,必定會責備她。可夫君的身後事她本就該關心,何況他活着的時候,她利用他,如今他去了,她還要利用他去接近祖父。實在是很對不起他。
令漪在心間盤算好問王兄的說辭,同簇玉回到王府。晉王,卻已在小桃塢中等着她了。
“你今日,去了哪?”他立在那扇竹影蕭蕭的月洞窗下,身影挺拔,被夕陽拉得極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