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一定會踏上複仇的路,不加以引導,他們的未來會因此而毀掉。
他不能變成那個男人。
殺人一旦開個頭,就回不去了。
掠奪過生命,無論理由再正義,都不可避免對生命産生輕視,底線一旦降低,殺人就會成為備選項,他不可以,也不能變成那樣。
斐衫徹底掩埋阿缪莎,沉默地立碑,他不會流星街文字,上面刻的便是上個世界的音譯。
坐在門口,等待下一個修女來接手教堂,擡頭看向天空,内心逐漸堅定。
他對自己定下第二條誓約與制約。
“不剝奪任何人的性命,違背則死亡的代價,賦予我保護的力量。”
制約與誓約越苛刻,念能力越強,但與此同時,若違背誓約與制約,輕則喪失念能力,重則死亡。
第二天早上,新的修女接替阿缪莎管理教堂,她也是一個念能力者,看到院子裡的墓碑,她微微皺眉。
“流星街可種植的土壤很珍貴。”
流星街人的屍體通常都掩埋在垃圾堆中,而墓碑也隻是一塊稍微平整的闆子,上面用筆寫上名字。
斐衫給阿缪莎做的墓碑在流星街都屬于死者的奢侈品,斐衫相信,隻要他一離開,新來的修女會把阿缪莎的屍體挖出來扔進垃圾堆裡。
盡管那才是流星街人認知裡的歸處,但斐衫不願意僅僅隻是那樣草草了事。
“土壤的肥力已經相當貧瘠,屍體我埋得很深,過四個月深翻耕一下土壤,之後種下去的能結出更多食物。”
修女眼神迷惑,她問:“你是學者嗎?”
“……算是吧。”
“請問,四個月内和翻耕需要注意什麼嗎?”
“如果有多餘的水,不要讓泥土過于幹燥,翻耕的話,不要直接接觸土壤。”
修女很快記住這短短的話,神色複雜道:“冒昧問一句,那裡埋葬的是你的同伴嗎?”
“……是的。”
“我會在翻耕的時候把墓碑移到角落的。”修女的話讓斐衫離開的腳步停住,修女繼續道,“你夥伴的骨骸我會分一小塊地方妥善安置。”
斐衫怪異道:“流星街的土壤很珍貴。”
修女認真回答道:“但您授予的知識更加貴重。如果是您的夥伴的話,您一定會再次回來看望的吧。但那時,我很可能已經不在了。我能在那塊石頭上刻下您剛剛的話嗎?”
斐衫沉默片刻,他總會因為流星街的現狀而沉默,或許正是因為他曾與流星街人短暫地産生過共鳴。
“當然可以。”斐衫臨走前道,“但屍骸已經不用收斂了,四個月後,土裡什麼都不會有的。”
血肉會在土壤中分解,衣物也将腐爛,什麼都不會留下。
唯獨那塊除了他誰也看不懂的墓碑,阿缪莎就像流星一樣劃過流星街上空,即便燃燒,也不會留下任何軌迹。
斐衫來到臨近的教堂,告訴阿缪莎養的那群孩子她的死訊,聞此噩耗,其他孩子嚎啕大哭,卻唯獨珊迪和奧拉滿臉自責。
斐衫撫摸珊迪和奧拉的腦袋,輕聲安慰他們。
珊迪揚起腦袋,雙眼漫上淚水,“都是我的錯,如果我不執着于找木可,阿缪莎姐姐也不會得罪外面的人……”
斐衫抹去珊迪的淚水,像阿缪莎一樣輕聲道:“這并不是你的錯珊迪。阿缪莎原本可以選擇不出手,但你是她養的孩子,她不可能不管。而這個情況放到所有孩子面前,阿缪莎也會沖上去把他救回來的。”
珊迪抹抹眼淚,獨自找了個地方想了很久,而此時同樣悲傷的奧拉向斐衫問起阿缪莎失蹤的細節。
奧拉是珊迪的穩定劑,他很清楚緩過勁來的珊迪想要知道什麼,又會去做什麼。
作為同伴,奧拉不想珊迪走出情緒的漩渦後,又面臨迷茫的階段。
斐衫事無巨細地講了一遍,并且毫不隐瞞地說出自己的猜測:“他們的手法相當熟稔殘忍,這種犯罪分子通常會錄下犯罪視頻發到暗網上。你們可以順着這個查下去,總能查到的。但最大的前提是,你們得離開流星街。”
“斐呢?斐要去哪裡?”
斐衫頓了頓,“不知道。我還沒想好。但等我逛遍流星街後,應該就會離開這個地方。”
“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有緣的話。”
在斐衫離開教堂正式踏上他的旅程時,珊迪跑到斐衫面前,神色認真,他看得清楚,那雙眼睛并未被仇恨蒙蔽,但仇恨的種子已經不可避免地深深紮根在她心裡。
珊迪道:“我會為阿缪莎姐姐報仇的。絕對!”
斐衫點頭:“我從未懷疑過。在不久的将來,珊迪一定會手刃仇人,為阿缪莎,為在他們手中死去的流星街孩子,也為了流星街的未來,但在複仇的路上,别忘記自己。珊迪,這是我和阿缪莎的要求。”
珊迪凝視斐衫:“斐呢?斐要去做什麼?”
斐衫和回複奧拉時一樣,“我不知道,但若有緣的話,我們會再見的。”
珊迪卻不像奧拉一樣沉默,她肯定道:“不,你一定知道你要幹什麼。别想着敷衍我,你和我們是一樣的。隻是斐更加内斂,就像個假大人一樣。”
斐衫抿唇,忽而眉目舒展,他一直以為,他們把他當成同齡人,現在看來,是把他看成同類了吧。
他笑了。發自内心,且毫無隐藏的笑。在他的世界,他像個異類,沒有誰能與他共情。
他們不知道糞便堆積的惡臭浸入骨髓的陰寒,無法理解血親的背叛,拒絕深思毫無尊嚴像個牲畜一樣苟延殘喘的三年,他們或憐憫或慶幸又或看熱鬧地告訴他,苦難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即便殘疾也能活出自我。
但他殘缺的一直都不是身體,而是靈魂,是人性,是他在殘酷之地裡匍匐喘息的身影。
系統帶他來到流星街,讓他看到,原來在世界的一角,也存在着一群他的同類。
他們身體健全,靈魂純粹,像流星一樣耀眼而短暫,而這樣的他們,生活在垃圾堆裡,浸泡在世界抛來的惡意裡,他們和他一樣,不,是他和他們一樣。
初升的太陽破開雲層,陽光仿若碎金渡在他的身上,背後的教堂熠熠生輝,那一刻,珊迪似乎看到阿缪莎口中上帝的光輝。
斐衫喟歎般道:“世界是不公平的,就連我們曬的陽光溫度都是不同的。但我的母親告訴我,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如果規則讓你感覺到不舒服了,就要勇于反抗規則。因為,讓陽光不均衡的,就是規則。”
“我做不到讓每個人都曬同樣溫度的陽光,喝同樣幹淨的水,吃同樣美味的食物,但至少,我要去嘗試一下,讓流星街人擁有基本的人權。”
“讓流星街人脫離待價而沽的商品身份,讓孩子在流星街自由奔跑,不會因食物匮乏而餓死,不會再有任何人以任何形式,随意地往流星街傾倒垃圾。”
珊迪神情微愣,斐衫所說的,是連她都無法想象的場景。
她喃喃道:“生活在那樣的流星街,确定不是天堂嗎?”
斐衫揉揉珊迪腦袋,肯定道:“在外面而言,這是最基礎的人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