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
李昭漪看着他呆過的地方,發了一會兒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醫開的藥裡加了幾味安神的藥材,發着發着,他就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隻是這一回,他突然做了一個許久都沒有做過的夢。
*
李昭漪剛睜眼,就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
周圍的環境霧氣彌漫,讓他原本就有些昏昏沉沉的腦子愈發地不清晰。身上有些發冷,他低下頭,這才發現,他身上穿的不是質地柔軟昂貴的寝衣,而是從前他在冷宮裡穿的,那種單薄而有些破舊的料子。
這種料子是沒辦法禦寒的,因為它會漏風,一般情況下,李昭漪冬天的時候都是躲在屋子裡,靠着陸重送來的薄被才得以度過嚴寒。
明明是春天,怎麼會那麼冷呢?
他有些迷糊地想。
他試着活動了一下快凍僵的手指,走下床,推開門迎面撲上來的,卻是冰涼的雪粒。
李昭漪凍得一哆嗦。
明明是強烈的刺激,他的腦子卻更混沌了。
一片迷蒙中,他突然聽到了幾個人嬉笑的聲音。
“你們快看啊,哈哈哈!他去撿了!他真的想去撿!”
“不就是個破風筝,小爺看上是給你臉了,還給臉不要臉,你說說,你到底是哪個宮的奴才?”
“程公子,程公子!哎喲祖宗,這可是……哎!”
“怕什麼,管他是誰呢,都進了冷宮了,小爺我就沒見過進來了還能出去的,不是寶貝這風筝麼?怎麼不跳下去了啊?怕冷啊,怕冷小爺幫幫你啊”
……要撿麼?
水好冷。
可那是陸重給他做的。
陸重很忙,沒時間來見他,這個風筝花了他很長時間,李昭漪很珍惜。雖然其實他根本沒有辦法在這皇宮放風筝。
“出去放吧,殿下。”陸重的聲音帶着一貫的啞,仿佛響在他的耳旁,很冷又很溫柔,“殿下把這個風筝存着,等出去了,奴才陪殿下放,去江南。江南的三月可漂亮了。”
其實陸重也沒去過江南,但這宮内的所有人都見過許嫔。
江南第一花魁,連眼波都帶着煙雨一般的溫軟。
李昭漪的心怦怦直跳。
他不害怕,隻是突然陷入了巨大的虛無。
他走向——抑或是,他看着自己走向那個巨大的冰面。
他知道湖水有多刺骨和冰冷,他的風筝就漂在冰面的中央。但他還是直愣愣地朝着那裡走去,他的腳下,冰面發出即将碎裂的聲音。
就在這一秒,腰上多了一雙手。
他被托起,變成他一直想變成的、空中盤旋的鳥。
破空之聲響在耳畔,他被抱回了岸上。不知何時,岸上已鴉雀無聲,剛剛還在嬉笑的幾個人像是突然被掐住了脖子的鵝,他們哆哆嗦嗦地道:“世,世子殿下。”
沒有人理他們。
李昭漪的手凍得冰涼。他伸手,濕漉漉的風筝放在他的掌心。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響在他的耳畔,漫不經心。
“給。”他說,“小不點。”
“你的風筝,收好了。”
-
從夢中醒來的時候,李昭漪還有些沒回過神。
殿内燃着幽幽的燭火,宮女太監守在外間,隻有半開的窗露出了半輪清冷的月亮,提醒着李昭漪已是深夜。
他剛剛做了一個夢。
一個他曾經拼命想要再夢見,卻怎麼都夢不到的夢。
這年他十歲。
十歲以前,他是宮裡誰都能欺負的落魄皇子,别說到宮裡來的這些千金少爺小姐,饒是管着冷宮的大太監,也能時不時給他使個絆子。
李昭漪一度覺得他會死在冷宮,事實上,這一年,他也确實差點死在這片冰冷的湖上。隻因他沒有将自己的風筝交給一個纨绔,但是上天垂憐,有人救了他。
救他的人是雲殷。
沒人知道當朝的攝政王和傀儡皇帝曾經還有過這樣一段往事。
那個時候雲殷十七,邊關的三年磨煉出意氣風發的少年。雲氏也處于鼎盛時期,他回來輔佐李昭钰,救下了路邊被欺負的李昭漪。
這才是李昭漪和雲殷的初次見面。
沒有詭谲的政鬥,沒有你來我往的試探。
雲殷被聞訊趕來的太監叫走。
李昭钰叫他叫得急,他隻來得及說一句:“我叫雲殷,有事可以去東宮找我。”
李昭漪不需要幫助。
他很清楚,沒人能救得了他。
但是從那一天開始,他知道,如果有一天,他要心甘情願代替一個人去死。
那麼這個人除了陸重。
就隻剩下雲殷。
-
窗外響起幾聲烏鴉叫,李昭漪拉開了半扇窗。
天已經黑了,他卻沒了睡意。
頭疼的感覺倒是少了些,他坐在窗邊,想以前的事。
其實起初他還以為雲殷是不在意,但是後來他也發現了,雲殷應該就是已經忘記了他。或者壓根就沒把他和當初救下的那個人聯系起來。
畢竟那個時候他灰頭土臉,又隻有十歲。
李昭漪靜靜地看着月亮。
這也沒關系,他想。
他記得就好。
陸重總是對他說,殿下,我後悔教你心善,這宮裡不需要心善。
他不知道李昭漪和雲殷的事,隻是李昭漪向他打聽過雲殷的事,言語之間顯然不是反感。問不出,他就隻好委婉勸說。
但李昭漪說,師父,那你就不應該管我。
陸重因為偶然的恩情甘願冒着風險甘願照顧恩人的後代十八年,李昭漪沒有刻意去學,但他至少知道知恩圖報四個字怎麼寫。
能讓他報的人很少。
除了陸重,就隻剩下雲殷一個。
陸重是親人,雲殷……
雲殷是什麼呢。
李昭漪不知道,他又想起了那個混亂颠倒的夜晚。
就在他開始胡思亂想的時候,面前的窗邊突然翻進來了一個熟悉的人影。
他吓得直接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第一反應就是去看外間的木柯。
還沒等他扭過頭,陸重就道:
“不用看了,藥暈了。”
李昭漪動了動唇:“……師父?”
“收拾東西。”陸重看着他,言簡意赅,“把所有要拿的都拿上,換衣服。”
“就現在,我帶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