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安王府的祖上是随龍保龍的功績,幾十年來,凡走過南疆的都聽過鐵甲軍的威名。隻是這一份威名随着第一任淮安王的暴斃生出裂痕,時光荏苒,稀釋的不隻有那一捧英雄血。
從今再往上數六十年,六十年前的世子比父親差些,可再活六十年,又比他的世子好些。
若單是聲色犬馬,一個積年的豪族是不會早早衰敗的。
王爵也是這般。
隻是幾十年來不掌兵權,卻非說這一門王爵在兵卒間多有威望——這多奇怪!
昨夜淋淋漓漓雨水漏了一夜,存心濡濕地面。到了第二日,新生的太陽發了神威,林言出門的時候地上已經被催幹。
可淮安王府的主人太喜歡自然,地上磚石料材不存水,這一片小徑卻吞不下水汽,邊上橫枝亦猶在。
“大哥呢?”沈昭昀是淮安王府的二公子,今年才十一。他的袍子上正被刮蹭滿片水漬,這會不大高興,便跟一旁的小子道:“不是說邀了林公子,眼見着人就要到了。”
“世子昨兒叫人送了幾次酒。”跟着他的小子自然不會指責世子宿醉未醒,可沈昭昀曉得兄長的德行,心中大為不滿。隻是素日裡母親便多偏袒,又說子不言親長之過,于是隻好自己忍耐下來。
“你再去請一請,若還不來,就先引林公子到湖中涼亭來。”沈昭昀其實早就想見一見林言,他自己有心在文科有一番作為,自然打心裡仰慕年紀輕輕的二元。
隻是——
背對着其他人,沈昭昀的臉色有些難看——隻是他兄長卻傷了林公子的眼,幸好沒什麼大的妨礙,不然真的瞎了,他有什麼臉面再跟人家結交去?
這會的天光又變得熱烈,不似昨夜好像永遠見不到放晴的模樣。這讓沈昭昀心裡好受一些,一邊囑咐人備齊招待,一邊又盤算能不能叫林言帶着去見一見那名滿天下的斐先生。
這副樣子,倒叫林言說不清自己是受到了熱烈的歡迎,還是該數落王府招待不周。
世子仍然酒醉未醒。
淮安王府的二公子是頗為跳脫的性情,他比林言小上一些,但每一句話都沒叫彼此落空。從最初相見過的院口到湖心亭,二公子一路上叽叽喳喳說個不休。
這種經曆很奇妙,在林言過去的生活裡,大多數時候他才是年齡更小的那個角色。即便是賈蘭......林言想起他還是‘瞎子’的時候,登門探望的唯獨沒有這一位小公子。
沒什麼責怪,隻是想着他小時候那樣親近自己,難免失望些。
眼前的景緻與榮國府有幾分相似,林言看着卻莫名别扭起來。他的思緒拐彎到陶安說的話裡,吩咐去調查當年事的人還沒回來——一個聲音在耳邊忖度不一定句句屬實,另一個聲音又苦笑說不一定那裡人做不出來。
沈昭昀跟林言談君子六藝,一闆一眼的倒挺像國子監先生的口氣。王妃一定對這個兒子的課業很嚴格,一言一句,一行一動都拿尺子衡量才安心。
他與世子都是王妃的孩子。
這樣性情迥異的兩個人卻是兄弟,世間事還真是辯白不清。
隐隐約約的,林言看到湖心亭的桌子上擺了棋盤,又有人上了點心茶水過來。沈昭昀鐵了心要效仿古人風雅,這會也不怕水面寒涼。
“還勞你久等,我兄長這會不适,剛叫了太醫。”臨進到亭子裡的時候,一個小子在沈昭昀的耳邊低聲說了什麼,二公子的神情顯露一刻惱怒,但很快又按耐下去。
“身子不适總是無奈,公子不必介懷。”
帖子是世子寫的,隻是不知當日那人說的‘主子’會不會在此時前來。林言與沈昭昀下棋聊天,思緒卻不盡在棋盤——林言覺得有些奇怪——且不論下帖邀他究竟是不是世子本意,現在自己已經來了,以世子的從前行為來看,都不會這樣遲遲不見。
沈昭昀看去卻也有些不安。
終究年齡小些,再怎麼早熟,那些焦急都會洩露出來。林言對這位二公子的印象不錯,因此一路和他說着,沒有表現一點被怠慢的不滿。
眼前繡着祥雲紋路的衣裳忽然一震,林言所執的黑子正做了一個新的活眼。
“母妃,您怎麼來了?”
淮安王妃出現在此實在意外,林言不動聲色,隻和沈昭昀一并起身請安。
“快坐下,且不必多禮。”
王妃看去是很和氣的人,林言在黛玉那裡知道那枚溫暖的戒指。但他也曉得王妃慣來疼愛世子,因此一時竟說不清王妃來意。
“你倆正玩着,倒怪我叫你們拘束了。”王妃這樣說着,卻也沒有離開的意思。自個望一眼棋局,卻跟小兒子笑道:“隻這一盤,你都該輸了三次了。”
“林公子讓我。”沈昭昀也是笑,并沒有因這‘不盡全力’生出惱火。
“按理說,早該請你到府裡來。隻是之前念着你的眼睛剛好些不久,并不忍得再對付禮節。”王妃在林言一側坐下,一副長輩的樣子,很溫和地問着他臉上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