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做舅母的,再如何上心都是應當。”賈母微微歎一口氣,想着林言的傷勢,又想着幾個孩子的前程——秦陳二府看去都是要替林言出頭的——他們也是累世貴勳,林言受害又是為了護着陳家的公子,他們願意認下這個人情,賈母總歸是松一口氣。
隻這口氣是咽不下去的。
衣襟上血斑點點,連宮裡的太醫都不好說那眼睛保不保得住。林家無甚親長,她的外孫女并整個林氏門楣皆指望着林言登科及第。他也确實是有造化的,可縱使少有才名,縱使家世清貴,縱使師出名門,朝廷卻不需一個壞了眼睛的才子。
萬一林言當真就此不中用了呢?
賈母皺着眉,手中杯盞去了溫度也不知。
不止林府,賈府将來少不得也要指望這位表少爺。寶玉是個好孩子,可他不是入仕的種子,蘭兒年幼,又沒有林言的聰慧,更不知何時才能謀得一官半職。為人舅為人兄的倒是貪長幾歲,可他們混迹日子還好,總歸沒有長久的本事。
唯林言出身清流又蒙受大儒教導,年紀輕輕便中了解元會元,說不定就有連中三元的福分。
可他若就此瞎了......
“言兒那邊,你們也多看顧些。若有什麼用的盡管送去,誰敢克扣嚼舌,一應打出去。”賈母說這話時有些灰心,太醫含糊不定的态度叫她難受,秦陳兩家肯幫忙固然好,如今又叫淮安王府欠了人情——可那又怎樣呢?義氣不能吃一輩子,王爺世子的歉疚更不知能持續幾時。
可如今再擔心也是無用的,賈母心中念一句阿彌陀佛,祈佑林言快快轉好。
這邊賈母心頭惴惴,林宅院子中卻是難得的好晴天。
黛玉教年紀小的小丫頭對對子,寫得好了,就把條子系到園子裡的竹子上去。風一吹,紙葉相撞,挨着牆角種下的竹排變作竹林。
“哥兒猜猜,這撞得哪一枝?”
“這我可猜不出。”
林言的臉上還纏着白色的紗絹,他眼前的光亮滅了,但又有新的光明圍攏在他身上。
好像什麼都沒有變過。
曾經謀求的仕途在此時做了不可預料的空想,最開始的時候,林言幾乎被自己的手掐死。
父親的期望,師父的期望,連帶他自己的期望都落空了——太醫幾度欲言又止,眼前的漆黑變得粘稠,直盤算着怎樣把他拉到最底下。
可他還活着
因為黛玉的期望,也因為他自己的新的期望——
“難不成那點子魂魄就系在眼珠子上?縱使真的看不到了,你還怕我丢下你麼。”黛玉握着林言,将他的手附在自個臉上:“你若真這樣想我,亦或覺得我不識家事,空做了雲上的神仙,才是要傷我的心。”
林言撫摸着,黛玉的眼眶時時是熱着的。他一面覺得難過,一面心底又因此生出新的、陌生的感想——有人赦了他的‘罪’,看着他的時候不再是‘父親的兒子’、‘師父的弟子’、‘林氏的子孫’......
林言,又或許不是林言,而是佛奴
眼盲讓他對自己的感觸降到最低,旁人落在他身上的眼神便無限放大。林言極溫馴地坐在黛玉身邊,聽到她翻書,聽到她給小丫頭做‘一字師’,聽研磨時細微的聲響。
和從前所有時候的感受都不一樣。
袖子上的帶子被風吹起來,林言握在手裡,不自覺攥緊。他從前一直想要保護地人把他很仔細地收攏起來——憐惜他的憂慮,愛護他的歡喜......
一直以來世俗眼中‘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位置颠倒,年輕的會元公坐在林姑娘身邊,一隻手還仔細磨撚那條帶子。他的臉上呈現出本真的笑容,陽光撫上他的臉頰。
是暖的——林言想。
風起,黛玉要牽着林言進屋去。他又作了從前的樣子,唠唠叨叨的一個話匣子。
“淮安王府使人人來過幾次,我想着,就暫且和解。”
黛玉哼了一聲。
“姐姐,我曉得你心疼我——可是這事說開去也是意外,淮安王世子又不可能真切賠我一雙眼睛。”這個時候,林言的臉上沒有苦澀,隻有深思熟慮後的認真:“若我的眼睛往後真的沒了指望,這時留手,日後也叫他們欠個人情。”
黛玉沒有吭聲,可林言扶着她的肩膀,知道她很輕地歎了口氣。
“這些日子我也想了許多,人生在世,變故太多,不能隻悶頭在一條路上走。”林言輕聲說着,又去牽黛玉的手。半空中接應到了,他很滿足地笑起來:“更何況,我且不願白白損傷自己的眼睛。”
“你昨兒和文墨嘀嘀咕咕的,就是說這樣的事?”黛玉壓根不懼怕什麼,她心底實也存着憐愛與怒火,更知曉林言處事穩妥,于是更不擔心。
“這不是想驚喜一下麼......等到——”林言的話隻說了一半,忽然一個小丫頭急急忙忙進來。
“姑娘,哥兒,文管事和那新來的素月吵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