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言提筆動作不快,但利落,且絕不停頓。他沒有那一氣呵成的氣魄,卻好似每一個句子都經過日夜碾磨,順理成章傾瀉而出。溫和的,也是執拗的,不回頭的——紙頁上一處塗改都沒有。
紫鵑被他唬了一跳,她是進來才看到這裡有個人的。林言的脊背近乎筆直,頭又被遮住,隻從影子看去幾乎與桌子垂直。
他的側影也是如出一轍的生硬,使人聯想起栖在潭邊的頑石——固執,堅定,纏着底部纏着晦澀的青藻——想要打磨雕琢他,約莫要花費幾千年的光景。可是當紫鵑繞過來,看到光撲在他的臉上的時候,卻又覺得那份冷硬轉眼做了柔軟的垂柳。
順着風柔柔飄搖,得一句稱贊,立刻又羞怯。
“你這是怎麼了,一段時間沒來,這就不認得了?”黛玉把繡了一半的花樣遞給雪雁,囑咐她再取些絲線來。擡頭見紫鵑似有怔愣,不覺笑出聲:“說你一句,怎麼不應我?”
紫鵑在此時回神,她搓一搓凍僵硬的手,跟黛玉笑:“姑娘,外面落雪了。”
而正在此時,林言的一篇文章也完了。
黛玉跟紫鵑說着外面的雪,說着方才的繡樣,實在不知怎麼有所知覺,林言腕子一停,她立刻便扭過頭來。
“我新給你的腕帶還好用麼?”
“好用,我在國子監常常都帶着。”
“手腕還總疼麼?”
“不怎麼疼了,比以前好許多。”
“扯謊,你寫字兒我都盯着呢。”
“姐姐,你跟紫鵑姐姐說話,怎麼還留心看我寫字呢?”林言彎起唇角,把新寫的文章遞到姐姐跟前。可是又不叫她看,隻把黛玉的手牽過來。他還笑着,眉梢眼角帶着刻意顯擺的得意,隻是并不叫人覺得讨厭,尤其落在黛玉眼裡心裡,竟覺得還能再‘驕矜’一些。
“我近來跟着向濤他們練習騎射,姐姐你瞧。”他把自己的手擠在黛玉掌心,使她能夠瞧清手指間的幾處過分細嫩的皮肉。那是練習過後的磨損,長出新的肉層,再練下去就會化作硬當當的繭子,真切叫人知道他的苦功。
可這會隻是嫩肉,他也理所當然遞到姐姐眼前,心知她會心疼,但也會為他驕傲的。
騎射武藝,肌膚的挫傷不過是最淺的一層。黛玉不會說什麼叫他不要再練的話,自己實也不會把林言當孩子放縱。
可是這會,她托着林言的手,不知怎麼有些發怔——
他倆是時時牽着走的,可是直到這時候,黛玉才後知後覺般疑惑起佛奴的手什麼時候大她這樣多?
手掌寬,手指也長,于是看着并不累贅,反倒營造出纖瘦的錯覺。黛玉的指尖不自覺在林言的掌心劃撥,那隻手不自覺蜷縮一下,可下一刻依舊乖巧地張開,任由她繼續描摹。
許是常握筆的緣故,林言的手指有幾處明顯的凹肉。黛玉觸一下那些小窩坑,林言就虛虛握住她的手。
“姐姐,你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要緊事。”黛玉回神,指尖依舊無意識地點着林言的手指頭。
“你生日那會正在國子監,不好告假,你自個也該與同窗交際。姊姊妹妹們倒與我商量,說想提前給你賀一賀。”黛玉說到這裡,倒真切地笑起來:“老太太難得也起了興緻,想與我們一起。”
“怎麼竟驚動老太太了?”林言也笑起來,眉頭舒展,眼睛也是彎月的樣子:“怎麼都好,哪怕不為别的,大家一起熱鬧熱鬧也是好的。”
長輩皆在,林言也不願大操大辦。尤其不是正當日子,林言心裡其實更願意跟姐姐一處。
沒人知道林言的生日究竟在什麼時候。
抱着他逃難的母親沒留下話就去了,林府的下人把他養到二三歲。該到磕頭拜父母親的時候,母親倒是過問了他是什麼時候的生辰,那會帶着他的嬷嬷答了十一月十二,他的生日也就定在十一月十二。
可那場洪災是在夏的末尾,黛玉在心裡算過,假使佛奴足月生,生辰也該在六七月間。
而林言全不在乎這個,既然他具體的生時不可細究,夏日冬日便也沒甚差别。
有人追究生辰八字的吉兇,可林言自己都說不清時辰,于是也不會期待這冥冥中推演出來的禍福。
——隻當我生來就不為天命左右,合該做個異數,林言這樣想着,心中沒什麼波動。
小輩長一歲,且不是整歲,又不逢禮節。兄弟姊妹們聚在一處,賈母也高興,着人去找來小戲子,又拉林言近前,細細看他日漸長成的眉眼。
“你剛來時還總是羞怯的樣子,如今看去,也是撐得家事的郎君。”賈母雙眼含笑,看去滿滿都是感慨之意:“按說你也算當了家,這時原該好好慶一慶。”
“哪裡就要老太太這樣說?我還時時聽着老太太拿主意,自個卻沒覺得成了人。”林言半俯着身,偎在賈母膝頭,又聽她在耳邊道:“今日你是壽星,有什麼盡管提去。”
“有老太太在這兒,我哪裡還有不知足的?”林言的笑容沒落下,一句話說來,又哄得老太太喜不自禁。
眼見又要年節,又加之賈政的生辰也将至。王熙鳳那裡忙着,這時卻還記得遣平兒過來增一份禮。大家歡喜着說些玩笑話,又因林言從來和氣,玩笑便也不多拘束,彼此都歡喜。
正催過林言不咬斷吃一口長壽面,那邊小戲子便也登台。賈母先點一出,林言是壽星,緊随其後。隻是他平常不好聽戲,點過一出《哪吒鬧海》就止住。
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底下也熱鬧,這正是所有人都歡快的時刻。林言并不在意誰在他的生辰會上做了主角,桌子上擺着幾隻白玉瓶,裡面是好酒,忘了誰撺掇說言哥兒年歲見長,實該壯壯酒氣,免得将來叫同僚笑話了。隐約記得那時說話的人都是笑着的,所以他一氣喝下去,一杯接着一杯。
可當黛玉又欲加一盞底的時候,手指卻叫林言蓋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