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日歸家洗客袍?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這一句詞,黛玉存在心裡念了兩遍,一旁寶钗原正謄着對子,見她神思不屬的樣兒,遂擱下筆,笑道:“一面應了同我們玩來,一面又是跑神去,沒得聽不清下一對領了罰,我可不念第二聲的。”
“就這樣點子發困,卻叫你逮住,我隻道是你眼神精伶。”黛玉抿嘴含笑,意欲将這個話頭揭過,那廂寶玉原不做聲,這會也昂起頭來。
“妹妹是發困,我心裡卻存下個不快活的影兒——言兄弟一去大半月,兩府相隔且不遙遠,那先生怎麼就不肯放人回來!”
“你是吃醉了酒,怎麼又忽然作了惱?”寶钗因他這話驚一驚,隻得道:“咱們還是對對子去。”
“好姐姐,這裡且沒外人,何必這樣仔細?你也曉得,言弟頭先拜了師父,府裡人高興得什麼都忘卻,不拘好的賴的,一并當個好處。”寶玉且将酒盅放下,襲人想拿開,可他又捏緊在手裡:“聖賢書都說‘君子成人之美’,怎麼咱們家這個,現下連家都回不得了?”
“哪裡是家都回不得?”襲人怕他再說,半強半搶地取過酒盅,見寶玉看過來,恐他發了癡性惱意,忙道:“眼見着白日裡熱起來,隻許再多喝一盅,沒得叫我們這些人被數落去。”
寶玉由她去,隻是嘴裡自嘀咕着:“我好賴是他兄弟,許久不見心裡想着,難道不興說麼。”
可他也知道這件事有多讓府中人得意,不好再提,隻賺一盅酒。其餘人因這一事也覺無趣,失了興緻,粗略對上幾句,早早便也散去。
黛玉卻叫他的話正經戳了心。
她回去時候日頭尚早,紫鵑打濕帕子與她擦手,見她垂着眉眼,于是安慰道:“姑娘知道的,寶玉說話慣是那個樣子。哥兒是機靈體貼的性子,那斐府的老先生定是喜歡個不住,又愛惜才氣,才不肯放人。”
“我便是知道,心裡也實在記挂得很。”更多的心事不知如何與人開口,黛玉接了杯子淨口,卻覺得飄的一點茶葉子都像林言的側臉。
她是想念的,林言必也是知道她的想念的。
黛玉将杯子裡的那個‘林言’避開去,清茶沾舌,滿口生澀。
此廂挂念,彼廂自是心裡留個空缺來承。
林言自來到斐府便和斐自山住在一個院子——斐府邊緣的位置,幾間小房,裡面大半都是堆書。
早早完成清晨的課業,做師父的也大方允他去玩,自己回去補眠。可先頭說過,林言與師父住一個院子,師父在屋裡睡,他怎麼敢在外面玩。
索性一個人出去,倚在牆根底下,自己去看那些不為‘讀書人’喜歡的書卷。
斐自山的藏書不止于科舉的聖賢,神鬼精怪,遊記奇談均有涉獵,随意林言去看。這會林言翻過一個故事,黑字缭繞,故事精彩,卻叫他自覺沒意思起來。
靠着牆坐下,林言望着天。這會太陽還不照眼,溫吞的淌着黃,把一旁胖嘟嘟的雲彩也暈染一片。
這讓林言想起從前總和姐姐玩的‘看物提詩’的遊戲,一面想着,一面就把那滾滾而來的厚雲看作幾顆李子。
李子有什麼詩篇?若是姐姐,一定随口就能說出來。可他總得在這裡,至少,至少不能叫别人覺得他撐不起才是......
不知道姐姐現在做什麼呢?
林言這樣想着的時候,一個李子從他的頭頂落下來。
“你砸了人可怎麼好?”
“對不住,沒砸着吧?”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來,林言擡頭,在牆頭看見一張笑着的臉。那張臉的主人見他看過來,笑嘻嘻的,伸手揮一揮,又扭頭招呼另一個人上來。
另一位約莫不肯,林言沒聽見聲音,隻見牆頭上的這個歎氣又苦臉。可這樣的情緒并沒有留存太久,那孩子雙臂一撐坐上來,他看去比林言年長幾歲,一件棗紅綢衫暗繡一排飛燕,卻不知方才是哪裡玩去,蹭出一道花汁痕,一長鎖一般自肩頸到腰間。
他坐定,又跟林言道一句歉。
林言有點想笑,腳邊還落着摔碎的李子。牆上的人望一眼,誠懇道:“這回是我失了禮數,既打過照面,回頭便奉上帖子,正經與你拜會。”
他跟故事裡的遊俠兒似的,忽然冒出一顆頭,又忽然一閃身下去。林言聽着那邊哎呦一聲,心裡一緊,忙問:“可是摔着了?”
“沒有,沒有。”那邊還含着笑,可說完這句後,那笑聲就遠了。
林言在牆下發一會呆,此時才後知後覺——原來斐府和鄰家的府邸,便正隔着這一堵牆面?
對方言而有信,沒等到林言忘了這件事便好端端奉上帖子。林言的師兄——斐茂——雖說他與林如海同年,可斐自山堅持,斐茂竟也笑呵呵應下這年紀小小的師弟。
他收了帖子,跟林言笑:“這是看你來了。”
林言隻依稀知曉隔壁人家姓陳,見斐茂這般,自心下一松,追問道:“師兄與他們家熟麼?”
“我與陳大人曾同在翰林院中,還算有些交情。”斐茂自己的兒子長林言許多,在國子監讀書,林言來時錯過旬假,隻與他匆匆見過一面。這時見林言愈發好奇,斐茂心腸一軟,便道:“他來時當帶上自己家的公子,你們年歲相仿,且挨得近,倒可做個朋友。”
斐茂是這樣說的,可他正經見過那陳府人的時候,卻是不大精妙的時機。
那會斐自山正與他講着書上的句子,底下人小步踱過來,矮下身子,在窗沿下面道:“老爺,客來了,請您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