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鼓樂,绮羅花盆底叩擊木地闆的聲響和腳上鈴铛的唱和便顯得格外清脆。我目光瞬間轉到绮羅桃紅色的花盆底上,看兩隻花盆底似兩隻嬌鳳鳥一般在綠紗裙的掩映下輾轉騰挪,輕盈飛翔。
隻兩隻腳,已風情若此。
绮羅這個不聽話的。我委實生氣:爺讓她收着點,收着點,竟是一點沒有入耳!
“君若天上雲,侬似雲中鳥,相随相依,映日浴風……”
及聽到歌詞,我愈覺無語。
绮羅家常跟爺各種藏掖,一句情都不肯讨,今日禦前歌舞得這般情意綿綿,恩深愛重,什麼意思?
因為諾敏說她狐媚,所以故意地唱一首情歌氣諾敏和背後唆使諾敏的人?
绮羅這個氣性,我真的服了!
眨眼間,绮羅舞到我身邊,對我抛袖投足,卻在袖子欲墜時,忽轉身拉袖,回返而去,又歌:“君若湖中水,侬似水心花,相親相憐,浴月弄影……”
幾乎立時的,我想起南巡、江甯、玄武湖、連片的蓮花、蕩漾的畫舫、流連的戲蝶、點水的蜻蜓、夜空的圓月、傍晚的彩霞、采泥築巢的燕子、雙栖雙飛的白頭翁……我以為绮羅都是無奈敷衍,沒想绮羅都記在心裡,甚至于編成了這首《踏歌》。
鬼谷子曰:“好女怕纏郎”。連月的耳鬓厮磨,肌膚相親,绮羅對我終不再是無動于衷。
“人間緣何聚散?人間何有悲歡?但願與君長相守,莫作昙花一現。”
望着場中纏綿起落的袖帶,我掐緊了手裡的佛珠:绮羅,但凡你肯信爺,跟爺交心,爺跟你自然是朝朝暮暮,長相守,永團聚,無離别。
……
“绮羅,”舞罷,皇阿瑪問绮羅:“這歌舞的詞曲都是何人所作啊?”
“回皇上,這是今春奴婢随萬歲爺南巡,街坊巷頭瞧來的。奴婢以為甚好,便記下了。”
聞言,十三弟下意識地看我,與我求證。
南巡兩個月,绮羅就隻在江甯時出過門,且除了往雞鳴寺燒香那一回,都是跟我在玄武湖泛舟。這首《踏歌》果然寫的是我跟她的情意。
我無可能告訴胤祥绮羅跟我的私情,惟隻有沉默。胤祥誤會了我的意思,以為绮羅撒謊,啧了一聲,搖了搖頭,轉開了眼睛。
“春江月出大堤平,堤上女郎連袂行”。胤祥的反應提醒了我,南巡時曹寅若得這樣應時應景的漢府歌舞,豈有不安排之理?
如此绮羅即便說的是真話,人眼裡也似撒謊。
“歌好,舞也好。”皇阿瑪就事論事的點頭,誇贊:“你歌舞得很不錯。”
“是是是,奴婢在家練了許久!”
聽到绮羅不走心的敷衍,我恨不能敲绮羅的腦袋。
家常信口敷衍爺也就罷了。怎麼當着皇阿瑪也如此地漫不經心?
這謊除夕夜都用過一回了!
作死也不是這麼個作法!
皇阿瑪定睛看绮羅好一刻,和皇太後笑道:“依朕看來,兩個孩子都跳得極好,皇額娘以為如何?”
皇太後點頭贊同:“皇上說的是。”
對于皇阿瑪明顯地偏幫諾敏,于第一局評了平局,我并無甚意外——諾敏是科爾沁的公主,何能輸給绮羅這個名不經傳的庶福晉?
事實上能有平局,就已是绮羅實力證明。
第二場比什麼,其實已不重要。皇阿瑪不會判諾敏輸,最好的結果就是平局。
……
“呀?”
打開绮羅那團紙,曆來處驚不變的皇阿瑪驚訝出聲,臉色也為之一變,滿座的眼睛瞬間都凝了神。
皇阿瑪在位四十年,不知經了多少大風大浪。能叫皇阿瑪失态,我确證绮羅果是作了個大死,且作得她自己都害了怕,不惜第一場就跟爺示好表情,求爺救命。
再無猶豫,我上前與皇阿瑪請罪:“皇阿瑪,兒臣懇請皇阿瑪取消比試,将郭絡羅氏交由兒臣嚴加管束。”
瞪一眼尤站得闆搖不動的禍首,我呵斥:“還不跪下?”
绮羅老實跪下。
“老四,”皇阿瑪看着紙條問我:“你知道她寫了什麼?”
“兒臣不知。”我磕一個頭,如實回禀:“隻是兒臣素知她的脾性。平時甚好,隻是一沾了賭便沒了尺度。兒臣懇請皇阿瑪将郭絡羅氏交由兒臣嚴加管教。”
從沒有主子為丫頭犯禁的道理,一切都隻能推給賭。我發誓,但凡皇阿瑪應了我的請,我就禁绮羅一輩子的足,再不叫她人前露面,徒生是非!
皇阿瑪轉問禍首:“绮羅,你怎麼說?”
绮羅無視我,向上叩首:“回皇上,奴婢既下了場,自然要遵買定離手的規矩來。即便違了貝勒爺的家法,過後認罰也就是了。”
家法?過後領家法?這就是绮羅對剛我使高無庸傳話的回應?
“皇阿瑪,”我欲再說,卻被皇阿瑪搖手阻住。
轉回頭,我惱怒地盯住禍首:注定不可能赢的比試,趁現在平局退出是最好時機。绮羅敢不遵爺的話,當衆給爺沒臉?真以為爺家法打不死她!
皇阿瑪又問另一個不省心:“諾敏,四阿哥要求取消比試,你怎麼說?”
“回皇上,”諾敏也跪下磕頭,無所畏懼道:“奴婢與绮姐姐一樣,買定離手。”
绮姐姐?我忍不住冷笑:人教人,教不會;事教人,一次過。比一場歌舞,諾敏可算學會了謙虛。可惜還不夠,還不服氣!
“都起來吧,”皇阿瑪瞧着紙淡定宣布:“比試第二場,蒙古摔跤。”
蒙古摔跤!
我一聽就明白了:绮羅精似鬼,知道一般比試難免偏袒,幹脆參照蒙古人解決争端的方式,比蒙古摔跤。
如此即便皇阿瑪想偏袒諾敏,蒙古人自己都不能答應。
但有個問題,就是绮羅如何确定自己一定能赢諾敏?
俗話說“摔跤見氣力”,摔跤比的主要是氣力。論氣力,諾敏使兩個半力的弓,绮羅才使一個力,加上身患心疾,怎麼比?
這不輸定了嗎?
剛绮羅沉吟那麼久,想必就是知道自己輸多赢少。明知不可為還強行為之,我反應過來:不好,绮羅這是打算跟諾敏拼命!
古人雲:若士必怒,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剛那一支《踏歌》是绮羅試我心意,我若不站出來還好,現為她做了倚仗,這第二場她會放手拼搏,再無顧忌。
一個沒留神,爺竟然又着了绮羅的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