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沉書點點頭,沒再作答,任由着眼前人踏進廚屋。
檐外的雨依舊無休無止地落,謝沉書傾耳聽風裡的淅瀝,總是那樣讓人舒心。他打眼望向高過院門的勁竹,卻恍惚眺望見,寝殿門廊外那曾孤身束發的自己。
洛陽的記憶,在山中的寂靜裡,逐漸割裂。
山林好靜,靜到荒無人煙,靜到一切都好似恍若隔世,靜到謝沉書竟在這一瞬忘了自己……
是誰。
“無名某。”史雲腴的聲音比細雨還柔。
可謝沉書卻愣得出神,史雲腴便端着陶盆跪坐在他的面前,提高了喚他的聲調,“無名某。”
這聲呼喚,再次落下。
謝沉書惑然擡頭,他感受着史雲腴的聲音,仿若來自深邃的水塘。而他就像是沉底的人,他此刻哪怕是坐在她的面前,亦是能夠望見她依舊明豔的臉,卻聽不清她張口說出的話。
彼之,跪坐對面的史雲腴,同他一般惑然,但她還是不厭其煩地追問:“無名某,水沸了。你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謝沉書終于自深邃的水塘上岸,周遭的一切又都恢複如常。
他覺得自己适才好似被此間的寂靜吞噬了。
定睛望向史雲腴身旁的陶盆,謝沉書裝作無事拿起煮沸的茶爐,沉聲轉移了話題:“你這是打算做什麼?”
“你說這個?”史雲腴聞言挪開陶盆上的竹牌,從中取出一小撮發好的面團,伸手向謝沉書展示,“這不寒食節将至,我打算蒸些寒燕兒吃。”
謝沉書垂下眼眸,沒有做聲。
他隻自顧自用滾燙的開水澆過茶壺,在心下兀自思量。
原寒食節都快到了,
他竟已離家這麼久了……
陰雨左右着人的心緒,山野困頓着人的怅惘。
史雲腴大抵是待的太久,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孤寂,才會如此淡然。然謝沉書應是和她來時一樣,因為猛然自繁華喧嚣堕進雞犬不聞而彷徨。
不過這樣的愁緒,很快便被茶韻的悠長所抵消。
彼時,謝沉書于東邊提壺沖開茶葉的幹燥,史雲腴則垂眸在西邊持剪,一點點修剪出寒燕兒的形狀。
兩個人雖對坐無言,卻半分也不顯得尴尬無趣。
後來,當謝沉書伸手将頭杯泡好的清茶推向對面,史雲腴便擱下手中方才做好的白團子,颔首道了聲謝。
掌心的寒意,被溫熱的茶盞驅散。史雲腴回身放松地依靠在了宋伯新換的門闆前,抿茶歎道:“無名某,你當真沒說虛話。你這茶泡得還真是齒頰留香——”
一句誇獎的話,或許對于衆星捧月的太孫來說不算罕事。
卻因為是從史雲腴口中說出,而叫謝沉書有些洋洋自得。瞧他正身吹動盞中茶湯,冷笑着答曰:“用你多言。”
史雲腴聞言挑眉,懶得搭理。
山中時光漫漫,雨簾外的風景醉人,入口的茶香沁心。史雲腴把玩茶盞,忽而有感而發,“山中何事……”
“松花釀酒,春水煎茶。”謝沉書莫名接了她的茬。
史雲腴蓦然回首,對上彼此清冽目光,隻見兩人在下意識相識一笑後,又轉過頭不約而同地品下了盞中最後一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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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度日,就是一次又一次的更疊黃昏。晌午的雨賴在山間停停走走,到了天黑才終是有所收斂。
酉時,史雲腴掌燈走過門廊,卻在擡眼時望見盡處那哀怨背影。
她擡腳走去,飄忽的燭影跟着一路燒過院牆。
直到在謝沉書的背後站定,她才小心護着燭燈,與他言說:“别看了,雨天山中濕氣太大。若不靠日頭暴曬,但憑風幹,你這被褥恐是三兩日都幹不透。今晚就還是與我睡在一起。”
“反正分不分床鋪,已于你我而言,又有什麼所謂?”
“……”
話音落去,謝沉書盯着潮濕的被單陷入沉默,他——
有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