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點下頭,更是好脾性地說道:“此時尚在新年,祥和之景,朕答應會給你一個交待的。”
此言既出,軍士紛紛放下手中刀,還有人上前試圖攙扶晉國公。
晉國公卻脊背挺直,屈臂橫檔。
陛下都抛出台階來,他仍舊不肯下,這般不知死活,一時之間,百姓竊竊私語。
“并非是臣不知好歹,實是犬子德行有虧,自卑善妒。”晉國公将挾在腰間的金箔紙呈供于前,“這其中字句,大逆不道,令人膽寒。”
許是陽光熱烈,陛下微眯起眼,拇指撚着膝上的衣物,額角青筋躍動。
晉國公猛然擡頭,鮮血混着臉淚糊了滿臉,嘴唇抖動不止,仿佛在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十四年前祈序川謀逆案或許另有隐情!”
這一瞬連日光都被雲層遮掩,天地陰霾,沉靜的沒有一絲風。
遍布蛛網的腐朽往事,猝然間以手拂塵。
雲層散去,天地金燦,人群嘩然。
“祈序川的事情,年頭不也鬧過一陣?”
“有朝一日,我竟還能等到這樣的消息。”
“蒼天可見,祁将軍果真是冤枉的!”
後來也不知道是誰高喊了一聲,随後所有的話語都彙成一句:“還請陛下下旨徹查祈序川謀逆案,還祁将軍一個清白!”
謝昭亦跪在陛下面前,行稽首大禮,言辭懇切:“還請父皇下旨徹查祈序川謀逆案。”
陛下強忍住心底的怒火,僵着脖子環視四周。
起初眼神虛無沒有焦點,後來像是怒火找到發洩點,驟然在眸中積聚。
我識相地從黑壓壓的人堆裡走出來,俯首貼地,很是恭謹:“民女趙谖參見陛下。”
宮裡那具焦屍絕不會複活,那所有的一切,隻能是我在耍他。
陛下想來是意識到這點,眦目欲裂,若不是在大庭廣衆之下,他此刻應該隻想把我生吞活剝。
強行克制住怒火,他淡淡問道:“何時回的帝京?”
“回陛下,民女從未出過帝京城。”我昂首對上他的視線,講謊話也能說的面不改色,甚至言辭懇切,“隻不過慧海寺火災後,民女傷重一直在西郊養傷,近日才痊愈。”
“祈序川謀逆案,确有諸多疑點。”他嘴唇扯出一絲冷笑,我全當他是在贊賞我,繼續道:“不過陛下向來賢德,祁将軍亦是陛下的左膀右臂,陛下定不會置之不理,想來是受小人蒙蔽。”
他靠坐椅背,竟有些慵懶自洽:“祈序川謀逆案,主審是你父親。”
輕飄飄一句話,又想給我父親扣帽子,我父親有幾個腦袋,禁得住這般折騰?
我深吸一口氣,坦聲道:“家父當時僅僅一四品小官,得陛下信任特指派為案件主審,判決與刑部幾經來回不能統一,最終呈于陛下定奪。”
他漫不經心的模樣,落在眼裡更是讓我火大,“若陛下也想将這頂帽子扣到家父頭上,須得像江南水患一樣,尋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身體控制不住的顫抖,呼吸急促卻依舊覺得窒息難耐。
今日種種或許能給祁叔叔一個公道,但我父親呢?
江南水患這頂強壓在我父親頭上的帽子,我何時能給他公道呢?
我明明早就将證據公布于衆,父親的冤屈明明早就洗清,可沒有人在意他是否清白。
所有人都認為就算江南水患一事他未曾參與謀劃,他身上還有别的罪。
他依舊是那個人人得而誅之的大奸臣。
我父親的忠義、才能、膽識、功績,隻能湮沒在時間長河裡,沒有人會記得。
至多化作史書上寥寥數筆,和他的罪責一同留給後人評判。
可憑什麼呢?
明明是陛下!
是陛下将父親打磨成最鋒利的刀,淬上最駭人的毒,達到所有的目的。
父親是心甘情願,不惜毀掉名譽聲望,毀掉家族榮光,求來一個家國太平海晏河清。
可憑什麼!
憑什麼我父親被人唾棄摔在泥裡不能翻身,而他名利雙收獨坐高台萬人敬仰。
僅僅因為他是天子嗎?
是。
因為他是天子,是萬民倚仗,是家國基本。
因為他是天子,事到如今我也要保全他的臉面。
因為他是天子,所以我父親隻能是替罪羔羊。
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攥緊拳頭努力不讓眼淚落下來。
周遭數以萬計的冷眼和嘲弄,更是逼得我用力挺直腰杆,不敢露怯。
剛剛我一時情急口不擇言,妄圖為父親辯駁,得到的就隻有這些。
而陛下氣定神閑,絲毫沒有半點慌亂。
那雙眼睛輕易就将我洞穿,四兩撥千斤,随意就能将我逼到跳腳。
他總能抓到我的軟肋,居高臨下看着我對他俯首稱臣。
陽光從身後拂照,我的身影愈漸渺小,小到甚至不如滄海中一粒粟。
好在,空氣中有我熟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