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國公府的赫赫威名,祁家軍的振臂一呼,都如握不住的流沙混進泥潭,鑄成了一頂叛國謀逆的帽子。
往事撲面而來,那記憶裡褪色的音容相貌漸漸清晰,無聲卻振聾發聩般在我的腦子裡迸裂開來。
“那位老妪……”我耳邊嗡嗡作響,這麼長的故事,我隻能攫取到這點疑惑。
“萬民書,是給序川求情的萬民書啊。”外公似乎早就料到我會問,歎息一聲,随後道,“那本是你父親,給他留的最後一條路啊。”
“卻也成了催命符。”我也學着外公的語氣接道。
民意,隻能向天。
“父親還真是天真。”我扯着袖子上的繡花,心底泛出的心酸,讓我說的話也酸溜溜的。
“自年少時就決意追随的君主,自然覺得賢能仁善,與他人不同。”
“這不是天真,是赤子之心。”
外公的話裡藏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是和煦春風,輕而易舉地就能撫平我的毛躁和不安,“阿滿,是如何看破的?”
他望向我的目光,裡面包含着欣慰和期冀。
我一時難以招架,隻得讪讪地低下頭,腦子裡千頭萬緒,想說出些什麼能讓他刮目相看的見解來,臨了卻隻能憋出兩個字:“猜的。”
“猜的?你竟是猜的?”
“你這五感通天的本事,不轉行做個算命先生賺幾筆橫财,實在可惜!”
“不知事實,不清根本,妄下定斷!三思而後行的道理,你可還記得!”
是我莽撞,僅憑着自己的心意妄下論斷,就敢僞造皇後手書。
我這般不堪手段實為構陷,總有一天會東窗事發。
外公拍案而起,花白的胡須和他的肩膀連顫抖的弧度都一樣,落在我的眼睛裡,我隻覺得臉紅發熱,一顆心突突狂跳不息。
“你們這一家子,個個都喜歡胡來!”他氣急,手指蜷起,對着我的腦門,哐哐就是兩下。
外公雖然年邁,但這力氣比起以往,有過之無不及。
疼!
“我錯了!”我疼得龇牙咧嘴,立刻就從椅子上跳起來,嘴上連忙讨饒。
“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根本不理會我,轉頭去博古架上抽出雞毛撣子,言辭激憤。
我真恨不得給我自己兩耳光,怎麼就說出那兩個字。
我慌張地躲在椅子後,忙不疊道:“别别别!我再也不敢了!”
他舉着雞毛撣子指着我,臉紅地好比紅臉關公,氣得跳腳,嘴裡一直重複着:“你,你,你真是!”
我滿臉苦相,皺着眉頭,小心翼翼試探道:“也不全然是猜測!我……”
外公把雞毛撣子往桌上一扔,順勢坐了下來,臉色鐵青地吐出一個字:“說。”
我立刻上趕着去他跟前,蹲下身子給他敲腿。
“之前進宮住過一陣子,瞧見了些不能瞧見的事兒……”
“戚貴妃和李耀勾連,往皇後娘娘的補品裡下藥。皇後娘娘身邊的黃姑姑和李淵交換過物件。戚貴妃身邊的喬姑姑當着我的面處理宮女,那宮女曾在弄玉小築當過差。”
我每說一句,就擡眼看眼外公的臉色。
“我還聽到,陛下和母親的舊事。”
外公這才斜着眼,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繼續往下說。
“說陛下對母親是少時情深,是父親死纏爛打橫刀奪愛,是皇後娘娘以死相逼才得償所願入主中宮。”
“當真?”外公擱在桌子上的手垂了來。
“我不知道。”我也把手攏回來,卻沒站起身,就這麼蹲在地上。
我的回答,牛頭不對馬嘴。
換做以前,我雖不敢對直面叫闆這些亂嚼舌根的,但總歸不信。
現在,我确實沒什麼把握。
溫熱的手掌落在我的發心,輕輕拍了拍。
我的睫毛也被帶着顫了顫,這一瞬間就好像被上巳節沾露的柳枝點身,那些攀爬在我整個身體的委屈和不甘,就如洪水消退,驟然剝離開來。
我清楚地看到一滴淚掙脫我的眼眶,落在地上。
身體止不住地顫抖,隻好緊緊抱着膝蓋,把頭埋進去。
我睜着眼睛看着一片漆黑,啞着嗓子道:“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真的……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我再怎麼掙紮盤算,好像最後也隻能祈求上蒼施舍我一條活路。
我那些心思,用盡的努力和天子的心情比起來,根本不堪一擊。
——
夜晚的風帶着青草的澀還有鮮花的甜,和碎銀一般月光,占據了整個院子。
祁望站在院子裡等我。
我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她扯了一株花随意插在秋千架上。
“阿滿。”她見了我,露出一抹笑,三步并兩步走過來,“睡不着,便想來看看你。”
我也對着她笑,左手往前牽住她的手:“姐姐,明日你帶小娘去慧海寺祈福吧,那裡的桃花開得可好了。”
她一口回絕我,擺擺手道:“不了不了,那些賬目我還沒算明白呢,阿娘想必也不會放人。”
她雖穿的是裙子,但是總是大大咧咧,看着多少有些違和。
我垂下眼睫,歎了口氣,無奈道:“慧海寺的方丈同我說了,今年的桃花晨露特别香甜,用來泡茶最好不過。上次我也帶回來幾瓶,給外公泡茶喝。外公也道是味道不錯,可惜我沒時間再去。”
“怎會沒時間?”她不解,旋即接茬道。
“外公……罰我抄書。”我這才舉起手裡握着的論語,苦不堪言,“這才是第一本。等我抄完,估計收集晨露也懸了。”
“更何況我前陣子剛上山過,我現在這腿還疼呢。”
祁望抿着唇,努力壓住自己笑,止不住的笑意從眸子裡跑出來,忽閃忽閃,半晌才道:“那好,明日我求母親帶我上山去,給你采晨露回來。”
我眯起眼睛,點了點頭,撒嬌道:“記得多采些,我正好釀些酒。我要是讨好了外公,書或許就不用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