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他此刻出現在這裡很是突兀,但我實在是沒什麼心思考慮他。
我努力直起身子,刻意平穩我的呼吸,坦聲道:“北疆戰事頻繁,趙小将軍奉皇命領兵鎮守。少年英才,其勢如破竹,連奪十三城,逼得高尋退守龍岩關,蟄伏不出已月餘。”
我話說得容易,也不磕絆。
皇上擡眸瞥了我一眼,随手拿起一份折子在手裡掂量,并不言語。
“是以民女身份低賤猶如地上泥,還望皇上憐惜皇家顔面,下旨退了皇長子殿下與民女的這門婚事!”
我不由攥緊了羅裙,紗線雖細膩,卻也絞得我手疼。
香爐煙霧缭繞,在我眼前氤氲散開。
滴漏聲清晰可聞,似乎在計數,計着皇恩還有幾分可數。
“你可想好了?”
他手裡的折子啪嗒一聲落在案幾上,随後帶着幾分随意坐在案前,手撐着案幾看着我。
冷漠的笑,和疏離警告的眼神。
“朕是喜歡你的。”他蓦然開口,像是慈祥的長輩循循善誘,“你的婚事朕沒打算退。”
我看着他如戰場上常勝将軍般穩操勝券的模樣,本就不多的理智頓時被腐蝕幹淨,聲音顫抖尖銳,幾近嘶啞地沖破喉嚨。
“皇上!民女自知家父冒犯天顔,再不敢攀附皇恩。”我屏着一口氣,力求每個字都說的字正腔圓,“民女願自請入教坊司,還望皇上成全!”
“趙谖!”
謝昭怒喝一聲,腰間玉佩伶仃作響,衣擺在空中旋了幾寸便落在地上。
“父皇,萬萬不可!”他與我并肩跪立,迫不及待地駁了我的話,“教坊司是何等地方,可非是女兒家能去的!”
皇上往後靠在椅背上,面容隐去,看不清他的神色。
淡漠的聲音像是鈍刀割肉,聽得我心急如焚:“你可想清楚了,這便是你所求的。”
謝昭眼神淩厲朝我望來,一手死死拽住我的手腕。
“還望皇上成全,民女隻此一願!”我忽視手腕處強烈的痛意,昂首對上皇上的視線。
他的視線從我臉上劃過,若有似無地瞥了眼謝昭拽着我手腕的手,最後落在躬身在側的荀公公身上。
“荀德,去把那道聖旨追回來罷。”
謝昭握着我手腕的手微微松動,然後垂落在了身側,我硬撐着自己的脊背,不讓自己漏出半分膽怯。
“你母親昨夜已離開皇城,你可知曉了?”他似乎看出我的心思,輕飄飄吐出這句。
我仍舊用力地挺直腰背,直到荀公公從我身旁退了出去,我才垂下眼眸:“民女知道,多謝皇上告知。”
“退下吧。”
他似乎是累了,右手撐着額頭,一瞬間顯出老态。
殿門關上的那一霎,我瞥見謝昭昂首高聲道:“父皇,這于禮法不合!”
禮法?
我有些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放肆!朕為君你為臣,朕為父你為子!你和朕談禮法……”
厚重的殿門攔住了裡面所有的聲音。
愣怔間眼角竟落下一滴淚來,我胡亂抹了一把。
擡眼望了望又熱烈些許的太陽,臉頰上是更加刺骨的寒風在胡亂撕扯。
我踮起腳還想去看更遠的地方,卻怎麼也望不出這高高聳立的紅牆。
這個冬天,真的好冷啊。
漫長的宮道,夜色濃時我為了母親從那頭走了進來。
晨光時分我把母親留在這裡從這頭走了出去。
我的母親,想保住的,是我。
那我這樣的人,該死嗎?
“小姐!”秋南撲過來給我披上一件狐裘,她的臉頰和我一樣,飄上了兩坨高原紅。
“小傻子,你不知道在馬車裡等啊。”我看着她,心底生出些暖意,伸手替她理了理淩亂的頭發,用手捂住她也凍得通紅的耳朵,“我們回家。”
她愣了愣,眼神錯愕,但也隻飄忽了一瞬,旋即用力點了點頭。
又是一片白茫茫,沒有琉璃瓦檐,雕紅朱漆。
卻有父親半眯着眼睛看我畫畫,他偷摸還順走了我幾卷新畫兒;母親坐在鏡前拿着幾隻朱钗反複比較,讓我選選哪隻比較好看;
外公捋着胡須、拿着戒尺盯着我下棋,要是分心就得打我手心兒;小娘從蒸籠裡端出一碟誘人的桂花糕,向趴在屋檐上的我和姐姐招手……
我還看到謝晚帶着狡黠的笑意叫我阿滿。
可是我還看到祁叔叔滿身是傷、渾身是血,站在黃沙漫天的疆場上。
他手裡的那柄紅纓長槍支撐着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可是祁叔叔沒去北境,這不是他。
我走近一看,是我兄長。
是我兄長,孤身一人站在屍體堆裡。
是我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