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頭。
“怎麼一個人在?”
身後響起一男聲,聲音輕柔略帶沙啞。
就好像掠過湖水的晚風,掀不起波瀾。
“那日一别,已有數月未見。”
“時間過得這般快麼?”我收回視線,轉過身去看他。
他今日穿的是和我一般料子的薄緞上衣,腰間玉墜的絡子甚是眼熟。
我心緒如常,但還是要開口解釋:“沒想着會遇見你,絡子沒帶在身上。”
“無妨,我送你回家。”他斂眸,似乎也沒太大反應。
不知道他從哪裡拿來一把傘,低低罩着我,遮去我大半張臉。也好像新換了一種熏香,仔細一聞,應該隻是濃烈了一些。
我突然想起那日李耀說皇長子身子弱,不見客。
本以為隻是他閉門不見的托辭,如今看來他身體是真的不好。
我跟着他亦步亦趨,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我沒開口詢問他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就像他也不會試探我的身份一樣。
他派人探查安嶽閣的底細,是為了什麼呢?
和謝昭一樣,想拉閑興局共謀奪嫡大事?
還是僅僅為了揪出那個散播謠言的人?
如果是前者,明哲保身是基本,我日後要減少與他的接觸。
但如果是後者呢?他喜歡我?
彼此之間同頻的步伐,更是惹得我心裡一陣煩躁。
我深吸一口氣,平靜道:“你身體好些了嗎?”
他腳步微頓,放緩,又逐漸轉為平常。
“好些了。”
聲音很輕,就不太聽得出有些沙啞。
周遭環境嘈雜,攤販叫賣聲不絕于耳,這樣的環境更能讓我靜下心來。
如果是後者……
那面對這樣的人,或許我能奢求更多。
“我想問你……”近些天來心中無法纾解的苦悶常壓得我喘不氣來,我長舒一口氣,努力想要平息内心難以掩飾的憤懑,“為什麼是我?”
他握着傘的手蓦然一緊。
骨節分明,指尖泛白。
“趙谖,跟着你的心走吧。”
也是,他那麼聰明,應該早就料到了吧。
先不論我心裡期待的那個人不是他,我是一直都知道的。
我隻是膽小,我害怕謝晚是洪水猛獸,稍不留神就會被吞噬。
可是他不是。
我發現我也是個欺軟怕硬的主兒。
他要是狠厲一點,陰鸷幾分,我大抵不會這般大膽。
我這個人素來認命,有困難我就想躲,有坎坷我就繞道。
更何況要和天子鬥争,下場從來不會太好。
我鼻子有點酸,酸得眼睛疼。
他說得大度坦然,顯得我是那麼的無恥龌龊。
我絞着絲帕,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沒吐出來。
他又笑了。
“望你如願。”
我好想擡頭去看他。
可他在傘外,我在傘内。
我隻能看見他瘦削的肩和垂在發間的絲質發帶。
“趙谖,你願如我願。”
他目送我進門,我沒有回頭看他。
我想我也該為我自己活一次吧。
兄長再也沒在我面前提過謝晚。
他偶爾歎息,卻也沒說什麼。
宮裡大抵也傳了些話出來,坊間的閑言碎語也随之多了起來。
比如首輔要倒台,皇長子要另娶,諸君之位已定,這三類話題熱度要更高些。
乞巧節悄然而至。
我起了個大早,秋南忙着給我梳頭發。
春秧從首飾盒裡翻出幾隻簪子,捧給我挑。
“這個好看。”春秧努努嘴。
是那支梅花水晶簪。
我抿着唇,許久沒有動作。
秋南随後往我發上簪了個銀簪子。
我十二歲那年的秋天。
宋觀棋忽然迷戀上做手工,一連數月連人影都見不到。
我本以為他要做出什麼驚天地泣鬼神的大制作。
沒想到三月後,在我的生辰宴上,他狀似無意地丢給我一個粗糙的銀簪子。
先不談簪首雕花糊作一團,就連簪棍都扭得像野蠻生長的桃枝。
他明明臉紅到脖子根,手上還有幾道未結痂的疤,他甚至不敢用正眼看我,卻還是嘴硬道:“我随便做的,你要是不喜歡,我再給你買别的。”
我很喜歡。
等到晌午,春秧拿着帖子跑進來。
“小姐,宋公子真是奇怪,剛剛還送帖子來了。”
“你看,連名章都蓋錯地方了。”
散發着蘇合香味的松花箋,熟悉的簪花小楷。
「趙谖親啟。」
我名字上,還蓋着他的名章。
今年的乞巧節,比往年還要熱鬧些。
還未入夜,街市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我手裡攥着一塊剛繡完的墨綠方巾,春秧和秋南被我遠遠甩在身後。
入夜,燭光在河水裡流淌,身邊歡聲笑語更密。
家家乞巧望秋月,穿盡紅絲幾萬條。
我把帕子攤開,用手試圖撫平褶皺。
不急,還有時間。
春秧不知道從哪裡買來三根糖葫蘆。
我們三個晃着腳坐在欄杆上,擡頭看着銀河說說笑笑。
我咬開一顆山楂,聲音混着口水聲,模糊不清:“幾時了?”
“還正是熱鬧的時候。”秋南低頭看着腳尖,“小姐,咱再等一會子吧。”
我沒吭聲。
嘴巴被糖漿糊住了。
我應該再等一會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