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暮裡打開水龍頭,水流出一瞬間立刻關上。
林秋深讓他閉上眼睛,手帕打濕在哭花的臉上擦拭,擦走所有狼狽。
紗布重新覆上眼睛,在腦後系上結,林秋深叮囑:“按時吃藥。”
門再打開,車廂裡的目光集中。
“查清楚了嗎?”
教院的人收回視線,韓勝堯在車廂等着彙報。
重回座位,列車員送來熱水。
李暮裡端着水杯躲到車廂連接處過道隔間吞了一把藥,背對着窗外閉眼等待平靜到來。
林秋深禁止其他人靠近,獨自進入隔間守着。
“到底怎麼回事?”
林秋深從鬥篷内側摸出煙盒,拿出火柴時煙已經被李暮裡手中的火機點燃。
藍色的焰火從小孔噴出,煤油打火機的純銀外殼上镌刻着海棠花和兩句完成時态英文歌詞。
“小族群養不起那麼多孩子,輪到誰家犧牲,就讓孩子去撿草團。身後跟着大人,半路下手。”煙灰産生得很快,隻能開了窗戶抽,把煙灰和煙味都留給風,“為了避免族群之間互相記恨,下手的一般是孩子親生父母。”
“這是你們教院協調治理的成果?”
林秋深不回答。
無法回答。
“那孩子會被埋葬嗎?”
又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李暮裡奪走他的煙盒扔出窗戶,揪住制服領子逼他對視:“她救回來的人,你們就這麼對待?”
“牧民需要過冬的糧食。”林秋深移開視線。
李暮裡不依不饒,“糧食呢,農區都是按照教院的規劃足額供給,那些糧食呢?”
“需要更多。喂飽一部分人,才能養活更多人。”
沒有話語比此刻的沉默更喧嚣。
李暮裡松開手,“你盡力了,對嗎?”
“我不知道。”林秋深一直制衡,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盡了全力。
很忙,系統裡,地面上,一刻不停。
填上這個窟窿還有下一個,解決這個困難還有下一個。
不敢停下來,停一刻就迷茫。不敢有希望,失望來得太快。
G區的牧民出生在一片糟糕的地面,這片土地天生少了運氣。
不下雨會鬧旱災,雨稍微多了有洪災;天氣冷有雪災,太熱了有冰雹;秋天可能起火災,夏天可能起蝗災;牛羊之間瘟疫傳染,荒原邊境時常有異獸突破防線襲擊牧民和牲畜。
不知道它怎樣才算是好。
“你們看,那些人怎麼朝火車過來了!”刀姐從座位上站起來。
除了他們幾個,其他人安然坐着,視而不見。
裹着牛羊皮的壯漢在脖子上挂了标價木牌,朝火車大喊:“看看我吧,我很便宜!”
火車往前開,越來越多黑紅臉蛋的草原牧民給自己标了價寫在木牌或羊皮牛皮上朝火車撲過來。
他們毫無顧忌,扒着火車敲窗戶,擠在軌道旁把标價的牌子高高舉起,渴望被看見。
「列車長:002号,火車頭部有老人集體卧軌。」
李暮裡盯着他,盯着他笑不出來的臉,等待他說什麼。
林秋深什麼都沒說,火車照常行駛。
“火車應該停下!”
“火車不能停下,不能停在這裡。不能因為他們的犧牲阻礙正常執勤,不能因為有人找死耽誤更多人的活路。”
隔間爆發争吵。
“執行官大人你還是人嗎,你還活着嗎,你的心還會跳嗎!他們是壯年勞動力,他們隻想掙口飯吃,那些老人為了給他們争取機會去卧軌,他們隻想活着!”
他們隻能在這裡,到了大族群所在的城鎮,他們根本無法靠近。隻能堵在這裡求一個工作機會。
林秋深習慣了,大家都想活着,想盡辦法活着。
蝗災時的每隻蝗蟲也想活着,它們隻想咬一口吃的,遮天蔽日的飛過來,一平方能有一萬五千隻蝗蟲。
人站在蟲災風暴裡,不一會兒身上就爬滿了蟲子,像穿了一層又厚又硬的盔甲。
草地被啃成枯黃,用藥的代價比單純蝗災更恐怖,人和蟲子死在一起。
林秋深感受過,恐懼過,不曾忘記。
“我在你心裡早就不算人了。”
汽笛聲聲,火車呼嘯而過,此刻的車輪之下或許是鐵軌或是白骨。
沒關系,犧牲是正常的,準備好随時犧牲。大家都一樣。
“混蛋,你們是一幫混蛋!”李暮裡摔門離去。
L區四人憋着反胃,忘了坐下,緊緊盯着玻璃窗。
刀姐輕聲問:“有辦法嗎?”
有辦法讓列車停下嗎?有辦法讓他們活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