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異變來得吓人,江宴為鄭南槐把脈時眉心皺得能夾死蚊子,最後小心将手塞回被子裡後才起身離開床鋪。
“他的經脈全被沖斷了,不過也因此沒再走火入魔,也算和因禍得福扯上丁點關系。”
江宴擡手捏了捏自己手臂,示意給燕北堂看:“但是啊他的皮肉底下已經全被攪爛了,一捏就像在捏沙包,我的靈氣就像紮進水一樣根本找不到一段完好的經脈,光是修複這個就得花上起碼半年。”
他又轉過頭對着徐若涯道:“徐掌門,我猜這次在泰皇山養出水鬼的人早就料到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恐怕很快修界便會再有異動,既然小南需要養傷,那行章就替上他的位置。”
江宴神色前所未有的嚴肅,賀行章聽到這一番話也隻是朝徐若涯點點頭,并沒什麼反駁的意圖。
“多謝尊師……如今小南傷得如此重,又要麻煩尊師勞心費力了……”徐若涯實在過意不去,卻又急需有個修為卓絕的人頂上鄭南槐的空缺,隻能又道了一遍謝。
江宴擺擺手,“我先去做些準備。”說完便擡腳同賀行章先離開了屋内。
屋内隻剩下燕北堂和徐若涯和昏睡過去的鄭南槐三人,靜得隻能聽見鄭南槐清淺的呼吸聲,方才梧桐寺的浮參大師為他默誦了一整篇佛咒,眼下已經陷入了平靜的沉睡之中。
燕北堂被這平靜的假象折磨得如坐針氈,屢屢用餘光瞥向坐在一旁不知喜怒的徐若涯,又忍不住要去看躺在床上的鄭南槐。
“你可算知道你當初那腦子一熱的舉動到底帶來了什麼。”徐若涯輕聲開口。
燕北堂渾身一僵,沒有吭聲。
徐若涯并不再開口斥責他,畢竟這人性子很早以前就溫軟得不像話,說不出什麼狠話。他隻安靜地看着床上的人,眼中流露出疼惜和悲傷。
他還記得初次見到鄭南槐時,那個明亮開朗的少年還不像現在這樣終日為自己空白的過去所苦,落雁谷那一戰之後鄭南槐昏了半個月才醒,醒來已經忘了一切,盡管這麼多年來他和獻涿他們盡一切努力來填補鄭南槐的生活,但鄭南槐還是覺得自己是缺失的。
也是,丢掉了最關鍵的部分,無論後來再怎麼補救也是徒勞無功。
那個月夜裡他察覺到了将有什麼即将發生,也感知到鄭南槐似乎就要脫離所有人的預料,以往并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白獻涿和鄭南槐來往較多,等到一個兩人獨處的時機後便立刻同他商議該如何瞞過鄭南槐。
但實際上徐若涯盼望着這種情況發生已經等了很久。
他明白燕北堂要将鄭南槐的過去全部掩埋肯定是有原因的,如果鄭南槐從此之後再也沒有自我察覺的征兆他也能接着瞞下去,可一旦出現了異動,他便再也不願意接着自欺欺人地說這是為了鄭南槐好而繼續騙下去。
小南很聰明,自己有意無意地在話語中的提醒定然立刻就能明白,隻要像那樣慢慢地引導他回憶起過去,他最後也會将他所知道的一切說出。
隻是他沒想到鄭南槐竟然會如此偏執,甯肯冒着堕道的風險也要多看到一些被強行封存起來的過去。
徐若涯坐了良久,起身慢慢走出了房間。
待屋内完全再聽不到徐若涯的腳步聲,燕北堂才扶着桌子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摸到床沿,默了許久才探出手,那手指手背的皮膚已變得皺紋累累,青筋突出成猙獰蜿蜒的線條,竟是蒼老得令人震驚。
燕北堂見到自己的手,不禁嗤笑一聲,重新将手收回。就算不用手指去确認,他也知道自己如今是什麼模樣——他已無力再維持年輕的容貌,隻能顯露出那半隻腳踏進棺材的耄耋老态。
……
鄭南槐再次醒來時,臨崖居外的那株菩提已經亭亭如蓋,栖息在枝葉間的夏蟬發出單調的叫聲,伴着檐角風鈴響聲遠遠地傳入屋中,竟已是盛夏之際,他猛地坐起身,就覺得眼前一陣發黑,緩了好一陣子才消退下去。
他躺在臨崖居正殿的床上,耳邊除了蟬鳴和鈴聲什麼也沒有。
莫名的恐懼攝上心頭,他赤着腳就踩到地上,急忙忙地沖出房門,臨崖居的院子裡也依然半點人影人聲都沒有。
他又變成一個人在臨崖居裡醒來的時候了嗎?
鄭南槐不肯相信,又跑回屋内将床鋪翻了個遍,沒能找到所想要的東西,心跳倏地變快了起來,忙扯出乾坤袋将裡面的東西一股腦地倒出來灑得床上到處都是,也顧不得好看不好看就趴在上面一個接一個地翻找。
還好他找到了,鄭南槐渾身出了層虛汗,手指輕輕拈着那顆帶着紅穗的鈴铛,心中後怕還難以平複,直接坐在了亂七八糟的床上,猛喘了幾口氣,這才撿出那套藏藍錦服,系好鈴铛後走出了臨崖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