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素來不是能言善辯的性子,因而也隻是跪着,一言不發。
秦逸城看向師兄,洛天河神情稍緩,溫聲道:“尊駕今日力挽狂瀾,不止我劍宗感激不盡,武林正道亦然。現在這裡再無别人,未知尊駕的來曆師承可否坦誠相告?”
風劍心暗道果然,她冷靜道:“兩位師祖明鑒。弟子确系劍宗天璇峰門下,姓名乃是先師冷月劍所授,其中并無半點虛言。”
洛天河搖頭歎息,顯然不信,“姑娘,老朽不知你緣何冒充敝宗那早已死去的小徒孫,不過也許你不知道,無論是相貌武功,或氣質心智,你與那丫頭都相差甚遠,最重要的是……”
洛天河沉吟道,“你知不知道,那丫頭身有殘疾,右手畸形,根骨更是下品,怎麼可能會是姑娘這般?”
風劍心早已預見此節,因而不慌不亂,擡眼道:“兩位師祖可曾聽過,脫胎換骨,易筋洗髓?”
老劍聖們身軀陡震,面面相觑,滿眼震驚奇異之色。顯然他們是聽過的,不過但聽其名,卻未曾親眼見過洗髓換骨之人。
難道她是?
洛天河道:“你且細細說來。”
風劍心将心中所想認真梳理,遂将四年前被白鱗金蛟所救之後的奇遇娓娓道來。
滄海與劍宗牽連甚深,她當然隐去水玉和季涯深的事實,将她能重獲新生的功勞都推給某位劍法通神的白衣仙子。
簡明概要,就是白靈渡劫身死,扶桑樹被天雷擊毀,神秘人為她脫胎換骨,還教授她劍術武功,讓她擔負起匡扶正義,懲奸除惡的重任。
這些來龍去脈,風劍心半真半假的說,聽得老劍聖們啧啧稱奇,連連感歎,這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想不到此子因禍得福,竟有如此奇遇,當真是天數使然。
問她可知道那位神秘仙子的來曆,風劍心推說不知,姑姑沒有向她透露過師承。劍聖随即再挑出些許細節問她。上官逢本就确有其人,細節之處當然無可挑剔。
秦逸城又問起她的祖籍和入門時間等等,關于她在宗門時候的問題,見她皆應答如流,這才信她七分。
風劍心暗暗松緩口氣,洛天河讓她起來。
跪到現在,饒是她也覺膝蓋略微發麻。聽劍聖讓她起來,少女心中不由歡喜雀躍,以為總算過關,還想着出去這殿門,就要立刻去找她的大師姐。
秦逸城卻說道:“你福緣深厚,得到這般造化,本是可喜可賀之事,但你偷學别派武功也是不争的事實。你既是劍宗子弟,該知以我劍宗七大律十八小誡來說,要如何處置啊?”
風劍心微怔,答道:“回老祖宗,劍宗第三誡,擅學别派武藝者,留人不留藝……留藝不留人!”
太師父們這是要将她廢掉武功,還是逐出師門?
洛天河見她面色惶惶,心知過猶不及,點到為止,開口道:“本該如此。但念你并未轉投他派,此次又有大功,這自廢武功或是逐出山門就不必了……”
風劍心聞言稍稍安心,秦逸城又接着沉聲道:“然重罪可免,輕罰難逃,現着你上洗心崖面壁半月,期滿回宗,你可有異議?”
風劍心那聲“啊”字還未叫出來,趕緊就打住,恭敬道:“弟子認罰。”
擅學别派武功本就是宗門大忌,罰她面壁思過已是小懲大誡,法外開恩,她心服口服。就是可惜不能和師姐一叙别情,這半個月看來也并不怎麼好受吧。
“好,既然認罰,就到開陽峰尋戒律堂弟子,通報上崖去吧。”
“弟子領命。”
說罷,風劍心退出天樞大殿。
見她走遠,洛天河蹙眉道:“師弟你看如何?”
秦逸城哼道:“我看她未必就知無不盡,言無不實!師兄,依你之見,此子該當如何處置?”
洛天河沉吟片刻,道:“師弟可知,今日我觀見其武功劍術,至今仍是冷汗涔涔,心有餘悸啊?”
“确然是絕無僅有,世間可數。說實話,若我與她單打獨鬥,未必就有必勝的把握。”
洛天河皺眉垂眼,撫須而歎,“更難得的是,此女如今不過二八之齡,武功已臻絕頂之境,假以時日,她在武道上的造詣,怕是不可估量啊。”
秦逸城見他眉峰緊鎖,威凜的虎目直直盯着洛天河,沉着臉道:“那麼,依師兄的意思是……”眼底翻湧風暴,閃動冷厲的寒芒。
洛天河連忙擡手止道:“不可!此女來曆成謎,依我看,多半就是昆侖仙隐的人,我們不能輕舉妄動。不過,這等武藝,既然甘願為我所用,咱們何不順水推舟呢?”
眼中冷銳的鋒芒退去,略微思量,秦逸城道:“師兄的意思是?讓她幫清兒……”
洛天河嘴角微揚,撫須而笑,眼睛裡滿是算計,“我看她對清兒倒像是真心實意,姐妹情深。既然如此,你們何不因勢趁便?這樣,你我百年之後,清兒也不至受人欺辱,孤苦無依。”
秦逸城暗暗思量,颔首,深以為然,“不錯,景飛是快意浪子,無心掌事,山重的心思連我也捉摸不透,飄萍雖好,終是紀家的嫡子,靜慈身體貧弱,行明又不理俗事,至于正賢……”
說到天玑峰的三徒弟,秦逸城面色陡沉,“天玑的野心不小,将來怕是不會把清兒放在眼裡。”
洛天河說道:“所以,不論她的身份是真是假,有什麼目的,你我不妨拭目以待。”
秦逸城道:“師兄所言極是,晚兒和清兒親厚,衛逸那小子向來是唯他師姐馬首是瞻,若是再有這樣一位絕頂高手支持,一智一勇,她們用心輔佐,清兒這宗主之位未必就坐不得。”想到此節,秦逸城不禁敬服道:“師兄深謀遠慮,師弟佩服。”
洛天河含笑颔首。他們心照不宣的是,風劍心驚世之才,若是将其滅殺,或是逐她離去,都會是劍宗莫大的損失。
望着殿門怔怔,洛天河良久歎道:“天縱之才,千年一人。可惜她不是男兒之身?若非如此,她與清兒青梅竹馬,倒也是天作之合……唉……”
與此同時,桃夭扶着自家小姐,一路返回風香小築。想起今日所見,她既感到驚魂未定,也覺得心思雀躍,不住出口贊道:“小姐小姐,你瞧見沒有?剛剛那位風姑娘真的好厲害。以前我覺得允師兄的武功已經算是很高得了,但是又完全比不上雁師姐,但是雁師姐好像也遠遠沒有這位姑娘厲害。除兩位老祖宗外,我還從來沒見過有人有這麼好的武功,那些卑鄙無恥的惡賊加起來也打不過她,她真的好厲害啊!”
洛清依唇角微揚,明眸如月,眼底好似藏着璀璨的星辰和溫柔的月光,小師妹能被人如此推崇,她的心裡也莫名生出無盡的歡喜,莫名的與有榮焉。
她也沒嫌桃夭聒噪,倒不如說還希望她再多稱贊些,多贊美些。小姑娘果然不負所望,眉飛色舞道:“而且風姑娘不但武功高強,相貌也好看,除了玉衡峰的那位雁師姐,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人。”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無論男女。說起風劍心的絕色時,桃夭的眼神都癡迷怔忪起來。忽而她的神情頓住,怯生生望着洛清依,小心補救道:“當然,小姐你也好看,小姐你是最好看的!那就像,就像書裡說的,花容月貌,國色天香……”
桃夭在她面前連表忠心,還忍不住偷偷拿眼觑她,卻見洛清依嘴角噙着笑,若有所思,總算沒有生氣的模樣。
洛清依回想起小師妹的形貌言行,端的是清麗絕塵,不可方物。就連她也不禁心神搖曳,暗暗想道:心兒她,好看嗎?嗯……心兒确是她所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子,當然是任誰也比不上的。
“小姐小姐,你說,是老祖宗們的武功高呢還是那位姑娘的武功高啊?”
桃夭的聲音還是在她耳邊回響,洛清依略略思量,到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憑心而論,她當然是覺得老祖宗們和小師妹之間是不相伯仲的,可私心裡又想小師妹的功夫還要再高一些。
思來想去,又覺都是自己最親最愛的人,孰高孰低又有什麼關系呢?
想通此節,洛清依不禁啞然失笑。這才發現桃夭已經沒了聲音,側臉看去,見她垂頭喪氣的耷拉着臉,遂出言問道:“怎麼不說了?”
桃夭擡眼,略帶些委屈道:“小姐既然不愛聽,那我就住口咯。”
洛清依苦笑,“你怎麼知道我不愛聽?”
桃夭委屈着臉道:“小姐你都不應我的……”
這說是委屈,還不如說是撒嬌。洛清依性情溫和,待人柔婉,桃夭在她這裡做事,與其說是侍女,還不如說是小妹妹。
洛清依沒注意到她此刻眼神裡的寵溺,說道:“你說吧,我愛聽的。”
但凡是有關小師妹的事,她都愛聽,她都會喜歡。
桃夭歡喜雀躍,“我還以為小姐您嫌我煩呢,也是,聽那位姑娘叫‘大師姐’‘大師姐’的,小姐你跟風姑娘是不是也認識啊?”
洛清依在山道行走,但笑不語,半晌感慨道:“她是我娘收的弟子……親傳弟子。”
“什麼?她真的是師姐?”
桃夭這驚那是非同小可,居然脫口道:“可是,小姐您的娘親不是?”
蓦然住嘴,她慌忙望向大小姐,見她似乎并無愠色,這才壓低聲音道:“那……那不是二師伯嗎?”
桃夭這四年雖在洛清依的身邊侍候,記的卻還是玉衡峰弟子的名,因而要稱呼已故的秦繡心二師伯。
逝者已矣,洛清依已經學會控制情緒。
“嗯,她是我娘唯一的親傳弟子,天璇峰本來的傳人,我與她少年相伴,相識相知。不想久别四年,她現在已經這般有本事……”
“四年……”桃夭默念這句,忽而驚叫出聲來,“難道,難道她就是,那位死在北邊的……”
洛清依秀眉微蹙,随後又舒展開來,“沒錯。她就是你說的那位……論資排輩,劍宗三代親傳弟子中她排在末位,你該當敬稱她‘七師姐’的。還有,現在你在我身邊的位置,本該是小師妹的。”
桃夭驚道:“她,就是七師姐?她就是七師姐?可是她不是已經……”小姑娘難以置信的輕聲呢喃道:“會不會,會不會是冒充的啊?”
洛清依腳步倏頓,桃夭說着話沒留意,徑直的撞上去,因着石階的高低,桃夭下巴正好撞在她的肩頭。
“啊!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洛清依就站在原處,好似突然被抽去所有的氣力,忽覺身體發寒,心裡惶恐,空落落的疼。
這是她最不願意聽見,也最無法接受的事。
正如雁妃晚所想的那樣,莫說是這麼個大活人,就是一隻貓,一隻鳥,倘若能說話,對她說自己是小師妹轉世,她十有八九也是會信的。
洛清依太渴望風劍心還活着的這個事實。她需要活着的力量和思念的寄托。因此她從來就不敢去想,四年前怯懦,普通的女孩子,真的能脫變成這樣驚才絕豔,猶如姑射谪仙的女子嗎?
這可以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無論是氣質,形貌和武功,甚至是殘疾的身體,這些特征,真的能夠改變嗎?
但是她的某些習慣,還有當日龍女廟花燈會時的情詩,這些唯有她們會知道的秘密,卻又是分毫不差的。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是,難道是……
借屍還魂?
她被這大膽的妄想驚住,當時失魂落魄。
“小姐,小姐?小姐……”
直到桃夭聲聲呼叫,喚回了她的意識。
洛清依醒轉過來,卻仍是心亂如麻。
她太迫切的想要知道答案,也太想見到心裡的女孩。
洛清依顫顫悠悠道:“桃夭,我先回去小築吧。你……你替我去辦個事。”
小姑娘連忙稱是。
“你去天樞殿外等着,要是小師妹出來,你讓她立刻過來見我。”
“是。”
洛清依獨坐軟塌,心中惴惴,雙手小心翼翼捧着小師妹送她的玉簪,怔怔不語。
既期望得到答案,又畏懼知道真相,因愛故生憂,因愛故生怖,世上淪陷真情之人,大抵如此。
桃夭這趟去的時間不少,洛清依心想,許是兩位老祖宗留她甚久,又許是自己心急如焚,也許是心兒,她不願意來見我?
反反複複,思慮良多,不免起起落落,心亂如麻。才聽到門外的腳步聲匆匆而至,随即桃夭推門進來。她的神情甚是焦急,叫道:“不好了!小姐,大事不好了!”
洛清依的心猛然懸起,忙問:“可是天樞又有禍事?”
桃夭連連搖頭,氣喘籲籲道:“不,不是!是您,是那位小七師姐……”
“她怎麼了?”
洛清依連忙過來将她扶住,滿眼的心焦,“心兒她怎麼了?你快說啊!”
桃夭慌忙道:“我上去大殿,正巧撞見冉師姐,她說那位小師姐早已下了天樞,上了開陽。桃兒趕到開陽,找到戒律堂的弟子,他們說,他們說今日諸峰之亂方定,老祖宗們就往他們洗心崖送人,怕這是裡應外合的叛徒,隻可惜這般貌美的小師妹……聽他們說起形貌,應是七師姐無疑。”
“什麼?”
洛清依臉色突變,原本回複些許血色的俏臉登時煞白,“爺爺他們,把小師妹,把心兒送到洗心崖去了?”
劍宗洗心崖又名思過崖。是劍宗門内弟子面壁之所,雖然不是搖光峰的地牢,專門用來囚困江湖中的巨奸大惡,但也是宗門弟子反省思過之處,這可不是什麼好去處。
以今日風劍心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力挽狂瀾,功勳卓著,怎麼非但無功反而有過呢?
“你看清楚了嗎?真的是小師妹?”
桃夭搖頭兩下又點頭道:“桃兒沒有親眼看見,可是今日上開陽領罰的确實隻有一人,戒律堂弟子說得真切,那面容氣質,确是七師姐無疑啊。”
洛清依再不猶疑,徑直走出小築,向峰頂天樞殿走去。桃夭在她身後緊緊跟随,竟也沒有好言規勸。今日戰後,她對這位仙姿玉貌,絕劍無雙的七師姐推崇備至,若不是身份低微,便是她也想替師姐讨回公道。
宗門曆亂,劍宗門下的弟子頻繁來往穿梭在正殿内外,開始着手修葺,處置事務,見洛清依來勢洶洶,連忙垂首行禮,無人敢阻攔通報。
她到底是劍宗大小姐,要去天樞殿當是來去自如。
誰知剛到殿外,就跟沉山重和雁妃晚帶的數十名弟子迎面撞個正着。這些人神情肅穆,沉山重更是一貫的冷心鐵面,洛清依正要尋人問問風劍心的事,遂執禮将他們攔住,“六師叔和三師妹如此行色匆匆是要到哪裡去?”
沉山重向來鐵面無私,油鹽不進,就算是面對師父的嫡系血脈面色也沒緩和半分,冷聲回道:“哼,師叔要去清理門戶,就恕不多陪了!”說罷,帶人就走,洛清依忽然橫出一步,将他攔住,“六師叔且慢。”
沉山重眉峰緊蹙,“大師侄這是?”
洛清依道:“清兒有事想向師叔請教。”
“說。”
洛清依道:“聽說早前力挫邪道的那位小師妹,現在正在開陽峰的洗心崖受罰,未知此事可真?”
雁妃晚聞言微動,沉山重直言不諱:“确有其事,掌門谕令已傳到開陽。”
洛清依這才将他讓過,稍稍回神而後,忽的捉起雁妃晚的手腕,“師妹你們這是去哪裡?”
雁妃晚遲疑片刻,終是低聲說道:“實不相瞞,今日師姐也聽到的,古師叔欺師滅祖,太師父要我和六師叔執宗門劍符去拿他正法呢。”
原來是這樣……洛清依暗舒口氣,還以為六師叔是要對心兒不利呢。
“既然如此,三師妹行事要小心啊。”
雁妃晚向她行禮,随即下山。
洛清依徑直走進正殿,洛天河高居殿上,秦逸城正在台下聽堯景飛回報宗務,見她到此,囑咐交代兩句,就揮手讓七師叔退出去。
此時殿内不過三人,桃夭自覺身份不夠,識趣的沒有進殿,和天樞弟子一起守在殿外。
洛天河悠然品茗,見洛清依蹙眉,少見的忿忿模樣,開口問道:“怎麼了?是誰惹我清兒不高興了?”
洛清依向二位老祖宗欠身行禮,開門見山道:“小師妹現在哪裡?”洛天河完全就是預料當中的神情,秦逸城明知故問,“什麼小師妹?”
洛清依道:“就是劍心師妹,她現在在哪裡?”
洛天河遊刃有餘道:“原來是說她,宗門動蕩,我讓她下山處置峰務去了。”
洛清依氣道:“不知爺爺和外公給的什麼峰務,竟是要去洗心崖的?”
秦逸城沉聲道:“放肆!這就是你跟我們說話的态度嗎?”
小師妹受難,洛清依毫不畏懼,據理力争道:“清兒想不明白的事當然要問。這次邪道七宗圍攻七星頂,要不是小師妹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如今怕是宗門逢難,正道遭災,老祖宗們卻為何有功不賞,無過要罰?清兒不明白。”
兩位劍聖未曾料到,素來溫和矜持的洛清依竟會有這般強硬的時候,俱不由微訝,洛天河道:“如何無過?北境之行,你應當曆曆在目。她的武功是不是源自劍宗,你比誰都清楚,當年你私授她本門劍法,我還能不聞不問。到如今她擅學别派武功就是宗門大忌。按規當廢,當逐,老夫不過是小懲大誡,留名聽用,已經算是法外開恩!”
明知劍聖所言有理,洛清依還要辯道:“但是,若非如此,她今日豈能救我等于危難之境?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秦逸城回道:“但另投他門之罪還是不得不罰,若劍宗不能做到賞罰分明,按規行事,他日上行下效,我門下的弟子莫非都能盜藝偷師?不過區區半月,忍耐過去即可。”
洛清依還要向兩位宗主争取,“既賞罰分明,為何隻罰不賞?洗心崖風刀雪刃,條件苛刻,老祖宗就不能将功折過,饒她這次嗎?”
洛天河為難道:“無規矩不成方圓,令出如山,不可更改。沒将她逐出師門已是網開一面,清兒你就休要再求情了。”
洛清依見他們心意已決,再無轉圜餘地,徹底失望,欠身道:“好,清兒告退。”說罷,退出正殿,甚至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還要步履匆匆。
桃夭見她從殿内出來面色沉重,想來事情并不順利。此時小姐心情欠佳,她也不敢多問,跟着洛清依走過破爛不堪的演武場,直出殿門,洛清依這時忽然說道:“桃兒,替我準備被褥衣裳,我要去洗心崖。”
再說風劍心認罰出殿,殿外早已站着一位俏麗佳人。此女容貌秀美,頗有俠骨凜然之氣。風劍心是認得她的,她名叫冉蓮譽,是天樞峰的大師伯生前所收的入室弟子,論地位和武功,是天樞峰除洛清依之外的第一人。
她畢竟在天樞峰生活過三年,來往之時也曾匆匆瞥見幾面,多是見但她意氣風發,英姿飒爽的模樣,當時兩人身份懸殊,因此并無深交。
此時她一出殿,冉蓮譽竟然上前畢恭畢敬躬身到底,盈盈拜道:“七師姐。”
風劍心怔愣,左右張望,最後指向自己,“冉師姐,你是在叫我嗎?”
冉蓮譽道:“這是當然,風師姐是二師叔的親傳弟子,按照宗門規矩論資排輩,這聲‘七師姐’名副其實。”
風劍心連忙回道,“師姐說笑,我不過是大師姐身邊的随侍,地位低微,當不得這聲師姐的。”
冉蓮譽聞言,表現得更加恭敬,她慚愧說道:“是蓮譽拙眼不識真神,不懂太師父良苦用心。七師姐必是韬光養晦,潛心修煉,方有今日劍驚四座之威,蓮譽這條性命亦是師姐搭救,蓮譽感激不盡,前日多有得罪,還望七師姐海涵。”
先前她落到邪道手裡,險些就被惡賊枭首祭旗,若非大師姐阻止,七師姐搭救,她早已命喪黃泉。
風劍心見她态度恭敬,着實受寵若驚。其實她和冉蓮譽最多不過點頭之交,完全談不上得罪二字。
“冉師姐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冉蓮譽直起身,随即拱手說道:“老祖宗有令,讓我護送師姐上開陽峰洗心崖,師姐可先去準備衣物,若有難處,盡管叫蓮譽幫忙。”
冉蓮譽為人忠正,對宗主令谕深信不疑,按令從事。雖然此令出時,她還有些疑惑,但轉念一想,太師父們能将七師姐這等天縱奇才放到大師姐身邊服侍,這般行徑這等非凡的考量絕非她這小小弟子所能參透的。
風劍心聽她此言,原是有心讓她替自己傳個消息給大師姐,話到嘴邊,想到這麼做不免有讓人說情的嫌疑。
思來想去,左右也不過半月,還是到時她自己去向大師姐請罪賠情吧。
她離宗四年,哪有還有衣物留存?本來孑然一身,就要與冉蓮譽走出殿外。正在大殿門外遇着某個小厮,看起來已經等候多時,風劍心認出這是跟随楚豫南的小童。
那随從恭恭敬敬遞給她包裹,正是風劍心那日遺留之物,還帶來消息,楚大爺差他來問,風姑娘現居何處,何時有空與他切磋切磋?
風劍心沒料楚豫南言出必踐,當真有意指教她的武藝,遂含糊其辭,推說自己任務在身,離宗半月,暫時無法赴約。那小厮聽到答複,這才恭敬告退。
冉蓮譽帶着風劍心走下天樞,直上開陽,尋到峰側的戒律堂,風劍心登記完名姓刑罰,再與冉蓮譽告别,孤身走上洗心崖。
劍宗七星頂,雄奇壯麗,各有風情,以天樞峰最大,而又以開陽峰最高。開陽最高峰,不過洗心崖。
洗心崖山高萬仞,穿雲而出,不勝寒涼,兼之冷風透骨,前人開鑿成穴,用以面壁清心。
雖說如此,面壁思過既非重懲也非輕罰,唯有小懲大誡的弟子會被處此刑罰。因而一年之中能上洗心崖的人倒是寥寥無幾。就風劍心所知道的,唯有四年前天璇峰杜志恒到過此處思過。
戒律堂的師弟将她帶到崖腳,但見開陽峰側有座鐵鎖吊橋,穿山過雲之後就是一座孤峰。
風劍心孤身上到崖頂,崖頂之上果然高處不勝寒。冷風呼嘯,陰氣滲骨,若非她有極高的内功護體,當時非要被凍得瑟瑟發抖不可。
崖頂之處不過是三五個因勢開鑿的山洞,洞内是簡陋的石桌石床,舒适惬意自然稱不上,就連說是湊合也很勉強。
石洞四通八達,全無庇護,森森冷風穿廊過堂,除洞頂還能遮風擋雨外,其餘形同虛設。
饒是風劍心早有心理準備,此時也是不禁咋舌,這裡條件之艱苦,就是比之巫山秘谷也不遑多讓。
所幸在谷中修煉之時她已習慣餐風飲露,卧岩而眠,因此倒也并非無法忍受,隻是……
她放落包袱,獨坐石床邊上,伸手摸出頸間系着的玉璧,纖指細細摩挲,神情眷戀。
隻是,好不容易久别重逢,竟然連半句體己知心的話也不沒來得及說,這相思之苦還需多受半月,實是百般磨折。
大師姐,我好想你……
心思百轉千回,一時惴惴,一時欣喜,一時忡忡,情愛自有滋味,非深陷其中不可深知。
不知不覺已是日暮西山,崖頂愈發寒涼。風劍心收斂心緒,尋到某處巨岩,坐在石上,盤膝入靜,她兩掌朝上,捏成指訣,開始運氣行功。
今日之戰,雖不緻生死相博,元氣大傷,但她從各大邪派高手那裡受益良多,此時沉心靜氣的入定冥想,正好将諸般奇詭招式參悟融合,精益求精。
這處僻靜所在倒真是求之不得。
入靜之時全神貫注,過得不知許久,她氣機之外隐隐聽聞有人走過吊橋,向崖頂緩來。
風劍心立刻導氣歸元,從入靜中清醒。還道是前來送飯的弟子,她躍落石岩,但見雲煙水霧之中卻緩緩走出一道倩影來。
清麗若雲,淡雅如聚,體态纖盈,可不正是她所思所想的女孩嗎?
她們的目光蓦地相撞,初時怔怔失神,随後柔光潋滟,眸裡的笑意絢爛綻放,猶如漫天的星塵,火樹銀花,最終歸向沉寂,那是歲月靜好的無言和洶湧澎湃的喜悅。
洛清依來時的那些忐忑,在望見這雙眼眸時就已煙消雲散。
她确信,這是她的小師妹,她的心上人,她的心兒……縱然容貌已是天差地别,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這雙眼睛。柔麗溫潤的眼睛,仍是四年前的模樣。或者,比那時要更加沉靜,更加的溫柔。
少女們的眼睛裡,慢慢的蓄起淚光,如玉般的面頰緩緩的暈染霞紅。
這是多久了呢?
久到曾經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這個人,久到曾經以為陵河死别就已是永絕,久到她甚至想要帶着她的回憶枯萎的死去……
風劍心想要說話,輕啟櫻唇,才知語聲微微發抖,那些想要破膛而出的思念,就好似要遠遠快過她的言語。
她輕笑,眸裡是滿天星河,“師姐,一别四年,别來無恙?”
洛清依膝彎發軟,險些跌倒。
她曾在渾渾噩噩的夢裡,有過無數次的久别重逢,可這般真實的相遇就在眼前時,強烈的喜悅帶來巨大的不真實感讓她感到眩暈和虛幻。
因愛故生怖,因愛故生憂,她無意識的向她走去,而後倏忽停住,她的聲音就如她那般不可自抑的發顫,“你,你真的是小師妹?你回來了?你真的回來找我了?我,我還覺得是在夢裡……”
風劍心看着她,想着要怎樣去證明呢?
或許,已經不需要再證明什麼,但她還是說:“願君作月長皎潔,我為螢火寄相思……師姐,當年花燈會我沒有問你,現在,你會告訴我嗎?”
洛清依蓦地怔忪,她咬着唇,病弱的嬌軀不住的發抖,梨花輕顫,搖落一樹春雨。
少女的心疼的發麻,洛清依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呢喃,“還記得當時我對你說的嗎?彩燈殷勤花寄詞,詞中有誓望君知……如若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雖然不是沒有預感,但風劍心此時還是猶如晴日驚雷般,驚的怔在原處,一時眼花耳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和大師姐,竟然真的是兩情相悅的嗎?
真的嗎?師姐,喜歡她?
真的嗎?
風劍心兀自驚疑不定,一抹溫香軟玉已經投入她的懷中,雙臂緊緊環着她的纖腰,俏臉埋進她的頸窩,發出斷續的泣聲,沾濕她的衣襟。
少女擡起手臂,輕輕的,如獲至寶般溫柔的環抱着洛清依不堪一握的細腰,指尖仍是有些微微抖顫和謹小慎微。
胸脯裡,有些冰冷的空洞慢慢的填滿,滿得就要溢出來那般。
忽覺肩頭陣痛,風劍心微怔,察覺到這是師姐在咬着她的肩,咬着她的肩,小心翼翼的發着抖。她釋然寵溺的笑,削肩咬合的力道也就慢慢的松下去。
她輕柔的将洛清依抱入懷裡,或者,她同時也投入師姐的懷抱。她們身體貼合無間,完美得像本是同心同體的一個人,已經分不清是誰擁着誰,風劍心的眼角绯紅,聲音暗啞,在少女的耳邊輕輕呢喃道:“我回來了,大師姐……我回來了,我的好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