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霜意的有些話,她确實不敢聽清。
恍惚間沈初月擡頭,還有一間房的門尚未關好,光線落在地面。
她敲了敲門。
卧室的沈麗秀坐在妝台前,梳着頭,目光并沒有落在她的身上:“你這次回來,是不是又要走了?”
沈初月輕輕将玻璃杯放好,走到母親的身後。接過了手中的梳子,指節勾出一縷頭發。
鏡子映射出母女倆的樣子,眉眼着實有些相像。
“我想回來問你,如果過兩周,你要不要搬過來和我住?”
沈初月動作舒緩,母親的發絲滑過她的指縫。
母親的肩角顫了下。
“我在東行區打算租個房子。”
緩緩,就連她都覺得,在身體鬧鐘的分秒針不見了。
她望向妝鏡,母親也同她彼此對視着。
她凝望母親皺紋斑斑的臉,母親注視她泛起毛邊的睡裙衣襟。
“你和我,就我們兩個人。”
沈初月唇角笑了笑,卻難以舒展開:“我知道你當初在弟弟和我之間,你後悔選了我。”
當年離婚的官司打了這麼久,沈初月卻被迫遊離在視線外,長輩都說不要跟母親,會影響到母親改嫁。
十六歲的沈初月擡頭,懷中是母親給她新買的練習提綱。她牽着母親的手,沈麗秀問她:“要不要和我生活?”
沈初月想都沒想,直接說了願意。
刀刃揮向年輕的生命,沈初月都願意擋下了,面對母親,她又有什麼害怕的呢。
可那天真正的原因是,弟弟自己提出不願和她生活,法院宣告母親争奪弟弟的撫養權失敗。
卧室微光照在梳妝鏡上,沈初月學着曾經母親為她上學時綁的三股辮,将一撮沈麗秀的頭發分出三處。
她将倆股交叉,指腹按壓在交界點。
“我不能生育、我不做手術這件事,我知道這會讓你很生氣很難過。”
沈初月不痛不癢說道,勾出另一縷頭發,再反複交疊。
離婚官司之所以難打,是前夫找了很多人,隻為了讓沈麗秀淨身出戶,巧了的是,他偏偏拿捏住沒有人給沈麗秀撐腰這個點。
沈初月安慰她,沒關系,生活會慢慢變好。
可離婚的兩個月後,沈初月就被診斷出MRKH綜合征。
而她十八歲的成年禮,沒有鮮花,沒有任何祝福,唯有等她的,是一場準備許久的手術。
一場成為“真正女人”的手術。
隻不過最後,她用一整個青春養出來的叛逆來賭,她逃走了。
後來沈麗秀生怕她再也不回來,便以各種理由挾持她,起初以最偏激的方式沒收她所有的錢。
後來将她鎖在沒有窗戶的室内,用剪刀剪掉她留得很久的長發。
再後來,沈麗秀累了。
沈初月也累了。
可最後奈不住鄰裡的流言,也不知從哪裡傳開,沈家姑娘上了一輛高級商務車。
傳到沈麗秀耳邊的版本就變成,沈家姑娘被人包養了。
“我姑且相信,你找我要錢,是怕我真的跑了,或者再被人騙了。”
“那些傳言都是假的,我自然有我的底線。”
沈初月一股一股編織秀發,手法娴熟。
她緩緩垂下眼眸,稀落的淡影是過往痕迹,像不知何時才能痊愈的潰瘍。
但沈初月又笑了聲說,她早就接受了這一切,痛苦對她來說不過是一位老朋友。
一條三股辮終于編好,可沈初月的手腕并沒有發繩。
她的笑褪色斑駁,停頓了很久,隻好将手指穿入發縫裡。
恍惚間,辮子散落,又恢複了垂落的模樣。
一切都好似沒有發生過。
“我現在也很努力在改善生活,我不會讓你失望的。”
她雙手放在沈麗秀的肩上,逐漸抱住了自己的母親。
沈初月的聲音很輕,将頭埋在母親的肩後,期待一場不被揭開的謊話:“所以媽媽,我是你的驕傲嗎?”
媽媽,我也曾認真考學,想成為你所期盼的、聰明的、别人家的孩子。
好讓你能好好愛我,能讓我成為你驕傲的資本。
可我還好沒用啊。
好沒用啊。
“阿月。”
沈麗秀眉眼很淡,嗓音沙啞低沉的。
她看了一眼鬧鐘,時間很晚了。
“早點休息吧。”
沈初月從不胡攪蠻纏,她知道等不到答案。緩緩起身後,簡單道了晚安,便回到房間。
—
當卧室的黑暗被門的光劈開一角時,邱霜意輕輕喚了一聲。
“江月。”
沈初月關上門,卻站在門口片刻,許久才想起将門鎖拴上。
“給你帶了杯溫水。”沈初月疲憊,将玻璃杯放在桌面上,指腹卻摸到幾絲凹陷的觸感。
那木桌直到她中學時期就存在,十六歲的她總會将少女心事刻在桌面上。
此刻的沈初月面對那一行字,都太過于熟悉。
字迹歪歪扭扭,寫着:讨厭邱霜意。
沈初月遽然笑了一聲,霎時掀開被子的一角,躺在床上,向後緊緊摟住邱霜意,圈了她半身。
雙手撫過邱霜意的皮膚,小蟲般的泛癢讓邱霜意感到怔愣。
兩人的呼吸交疊,猶如火舌灼燒,惹得邱霜意的聲線滾燙。
“沈初月。”她的雙眸在暗夜裡流露出一抹绯紅的浮光。
「我以為我有尊嚴,可難免也會對愛而搖尾乞憐。」
“我不抱住你的話,”
沈初月緩慢地阖眼,借勢蘸火,“說不定半夜我就掉下去了。”
床小,借口也剛剛好。
隻是發絲纏黏在唇角,沈初月逶迤出的聲音郁鈍:“有點難過,邱霜意。”
沈初月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生大病也沒有此刻這麼難受。
這算是矯情嗎,是矯情沈初月也認了。
“我有點難過。”
“她那麼恨我,我卻那麼愛她。”
邱霜意感受到了她的低氣壓。
便扣住了沈初月的手腕,拇指綿延在她的手心上,無聲地呢喃。
“可你曾經對我那麼好,我卻因為你的一句玩笑話,恨了你那麼多年。”
“你知道我為什麼恨你嗎?”
黯然間,唯有月光透過窗。
彌散着清茶淡香,溫柔治愈。
沈初月的鼻尖在邱霜意的背後厮磨,醉心地交纏。
她就這麼自言自語。
“我也忘了為什麼了。”
在沈初月看不見的間隙裡,邱霜意埋在枕頭裡,唇瓣痙攣。
“我現在腦海裡都是十六歲的你,”
沈初月還記得,邱霜意站在光芒與掌聲下,禮裙拖拽,迤逦出華麗的色彩。
像童話所說,公主的吻,就能讓惡龍滲入脊髓,為惡龍解開最深邃的劇毒。
美得勝似畫卷般,從此在沈初月的夢裡輾轉覆轍。
“你隻要站在原地,全世界都會愛你,正大光明地愛你。”
“我那時候覺得你瞧不起我,也讓我自己瞧不上我自己。”
溫熱在空氣中遊蕩、下墜。
沈初月的胸膛緊貼着,妄想聽見面前人的心跳聲。
這樣的心跳聲,會和自己一樣嗎。
“你能不能猜一猜,在我夢中,我愛你多一點,”
“還是我恨你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