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連的眼睛亮了亮。
“但是,”孟惘朝他湊近,唇邊勾起一絲笑意,嗓音低沉,“本尊特别惡心你這雙眼睛,這可怎麼辦呢?”
這一刻大殿内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百裡夏蘭眉頭微鎖,冷聲道,“念兒,别胡鬧。”
“啊……”他神情失落,眼中卻淡漠的不見一絲情感,漫不經心道,“可是真的很想選他呢。”
荊連聞言二話不說擡手剜向自己的右眼,食指迅速穿透眼皮插入眼眶,不料卻在此時被強硬地握住了手腕。
孟惘慢慢将他的手拉開,對方右眼的上眼皮俨然一道很深的傷口,鮮血流下染紅了那雙淺淡如琉璃般的水藍色眼瞳……
“算了,我更不喜歡瞎子,”他面無表情地松開手,轉身朝大堂外走去,與百裡夏蘭擦肩而過,話卻是對荊連說的,“自己處理一下傷口,以後你就住在清音殿的偏殿。”
……
從此荊連作為魔尊百裡念的副使,一切聽從魔尊指令,負責輔佐處理魔界重大事務。
……
一日,荊連拿着一封密報推開了清音殿的殿門。
半透明的霧氣自一個小巧的香爐中絲絲縷縷地溢出,彌漫在殿中,孟惘正坐在放香爐的小桌旁,一手撐着太陽穴,詳和地閉着眼,像是睡着了。
他平日坐在高堂之上,調派命令雷厲風行,魔尊的威壓讓一衆魔族都噤若寒蟬,就算是百裡夏蘭代理掌權之時,也沒有如此之強的調派力和執行力。
但此時的孟惘輕阖着眼,睫毛濃密纖長,面色柔和甯靜,過于蒼白的臉仍透着絲清甜稚氣,毫無攻擊性,根本無法跟那個蠻橫暴戾喜怒無常的高位者聯系在一起。
荊連有些不忍心叫醒他,猶豫着等了一會,想着孟惘如果察覺到生人的氣息應該會自己醒來。
結果他竟遲遲不醒。
“尊主……”荊連低聲輕喚。
孟惘這才微擡起眼皮,茫然地擡頭看着他,眼神渙散沒有聚焦。
心底突然生出一種無法言說的哀恸,這哀恸似有千鈞,快要壓得他直不起身來,像是有一根絲線穿透心髒和眼前的這位君王連在一起,稍一觸動便是錐心刺骨的痛。
這不是他該有的情緒。
他半跪下來視線與對方齊平,避免臣俯君的大不敬,并将密報輕輕放到他的手中,“這是從栖息谷傳來的緊急密報,說是修真界古土境的禁制有變。”
孟惘直愣愣地眨眨眼,好似沒睡醒似的,半晌才淡淡地“哦”了一聲,打開密報看了看。
荊連起身将旁邊香爐中的東西換掉,放上了之前孟惘常用的熏香。
“尊主,屬下認為霰幻散還是少用為好。”
“如今屬下進殿您都毫無察覺,可見這藥物有礙您的警覺性于您安危不利,若是有心之人知道此事要來加害于您,屬下要務纏身并無法保證能時刻待在您的身邊。況屬下認為……”
他抿了抿唇,雖覺此話不當且有種挑撥離間的意味,卻仍是繼續說了下去——
“況屬下認為,那六位死士也并不值得信任。”
但凡殿裡有第三個人早就被他這些話吓死了,任誰看他這都是不想活命了的節奏。
孟惘将視線從密報上轉移,靜靜地看着他那位副使。
荊連自是不敢與他對視,低垂着眼睫。
他隻是覺得這些話他非說不可,不管得到的是什麼樣的結果。
“那你呢?”孟惘開口問道,“我若當真對你毫無防備,你會殺我嗎?”
他又是沒用“本尊”。
不知道為什麼,雖然他确實是在對着自己,可荊連總覺得他在問另一個人。
他總是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說話,顧盼尋覓一個抓不着摸不到的影子。
這讓他有些難受。
“屬下自然不會。”荊連低聲答道。
他從沒有說過,孟惘也從沒有問過,他到底是為什麼進噬魔宮,又為什麼能堅持下來活到最後。
三年前他還隻是魔界尉媛城的一個普通魔修。有一次其他族人說百裡族的百裡念回來了,正在秘密接受百裡夏蘭的訓練,等到修為提上來就能正式繼位,到時候,魔界就有真正的魔尊了。
荊連本也不關心統管魔界的是誰,反正有他的任務他就去辦,沒有就修煉,像他這種修為低劣的小魔修,永遠都不會有可能接觸到百裡一族。
後來一次出巡,他跟随着隊伍路過清音殿的後院,看到了站在風雨橋頭的孟惘。
他看到他正低頭眉目溫和地向一旁的百裡纖纖說着什麼,看到他嘴角蕩開的一片柔情暖意。
隻那一眼,卻蓦地紅了眼眶。
好似這并不是他們的初見,而是相隔了上萬年的重逢。
無處追究的悲傷從四面八方湧來,淚水模糊了他的視線,隻能看到周圍人的嘴一張一合——
“那黑衣服的就是百裡念吧,我天長得真的……”
“松松裆吧大哥,低調點。”
“早說了百裡一族個個魅魔降世……”
“小點聲兒啊你們不想活命了?”
“看起來年齡好小還沒成年的樣子?”
他想到他身邊去。
沒有理由,毫無征兆,一種強烈的欲望和念想,他想到他身邊去。
所以一聽到為魔尊選死士的噬魔宮開後,他果斷地參加了。
同族人都覺得他想出名想瘋了。
尉嫒是小族,隻有五百多人,對于他們來說,能保全自己的性命不被外族欺壓就不錯了。至于做魔尊身邊的死士這種,都是那些修為高的魔族才會去考慮的事。
從最開始報名的幾千人中,陸陸續續有人死掉,有人退出。他斷筋錯骨,剖肝泣血,飲冰三年,最終成為從噬魔宮走出來的七位死士之一,成了孟惘的副使。
一切不是巧合,隻是有人愚笨,偏要不撞南牆不回頭,不到黃河不死心,隻為心底那錯覺般割舍不得的牽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