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語氣,簡直像是中午吃了一頓十分心宜的宴席一般。
袖中藤趁其不備突然纏住了對方拿劍的右手,魔氣刹那間順着手腕侵入靈脈,無妄劍漸漸消散。
他封了他的靈脈。
孟惘走到他面前,微涼的手心撫上他的側臉,姣好的面容離他極近,輕輕說道——
“師兄,你生不生氣?”
滅你同門,殺你師尊,封你靈脈……
你生不生氣?
那人眸光微動,神色不變,淡淡地注視着他——
“我不生氣。”
孟惘的唇角微微揚起。
好巧。
你剝我靈丹,斷我仙路,殺我族人……
我也不生氣。
轉眼之間,百裡夏蘭已至他身邊,低睨着謝惟,“念兒,你别被他蠱惑了,忘了我怎麼教你的?”
她手中靈光攢動……
“姑姑,我想把他帶回魔界。”
女人一滞,轉頭看他,面上兇色盡顯,“你說什麼?!”
孟惘輕掀一下眼睫,面不改色地重複道,“我想把他帶回魔界。”
……
就這樣,謝惟被封住靈脈帶回了魔界。
當今已徹底一統人、妖、魔、修真四界的魔尊,從那天起,他的清音殿中多了個修士。
衆魔族隻知道那是個修士,而且經常和魔尊在一起,百裡夏蘭每次都是面色鐵青的從清音殿内出來。
孟惘每天肉眼可見地開心,因為将謝惟的靈脈封住了,他也不必有什麼顧慮,整日像個小狗一樣粘着他。
雛鳥情結。他自從十一歲被他帶回南墟之後,便再割舍不得。
轉眼間,謝惟已來到魔界十日有餘。
是夜。
“咚咚咚,”幾下敲門聲,随即一聲清冽的嗓音在外響起,“尊主,冗夭城有密報……”
門突然開了。
門外的荊連與開門的謝惟撞了個正着。
他冷淡的眸中略顯詫異,不是不知道孟惘把謝惟帶來了,而是……
謝惟僅穿一身裡衣,内衫衣領微敞露出鎖骨,像是剛出浴一般,頭發還有些濕着,額發略微淩亂。
他拿着密報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給我吧,他去沐浴了。”謝惟極自然的接過。
手中空了,他卻抵住了要關上的殿門,冷聲說道,“謝宗師,我想你并不是什麼輕浮之人,在尊主面前還是要注意儀态。”
方才謝惟心裡在想事情,根本沒顧上看外面的人長什麼樣子,現在關門的動作被阻斷,他才擡起眼來回打量了一番。
“哦,記得你,之前站在他身邊的那個人。”
他的描述很奇怪,好像他記人不是因為那人的相貌聲形,而是因為那人與孟惘有多少距離、和孟惘是什麼關系。
眼皮重新垂了下去,桃花眼盛着半壇笑意,語氣仍淡淡,“那有什麼關系,他睡覺都抱着我睡。”
“尊主不過是小孩心性,并無其他心思,謝宗師切莫想多了。”荊連冷冷道。
“小孩心性?你很了解他?”謝惟勾了勾唇角,洇濕的額發淩亂地半遮住眉眼,清冷中透着股野性。
“在下在尊主身邊五年,自然了解。”
“你就是他的副使?”謝惟臉色微變,像是才想起來,又明晃晃看他兩眼,擡手指了指他的眼睛——
“眼睛很好看,像我。”
荊連的手驟然握緊,氣息都有些不穩,“……謝惟……”
他像是被戳到了痛處,連敬稱也不用了,直呼其名。
“我不管你打什麼算盤,要是敢做什麼于尊主不利的事情,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你根本不知道他這幾年在魔界是怎麼過來的,你根本不知道他因為你吃了多少苦,擔了多少不該擔的東西。”
言罷荊連未待對方關門,他自己便從外面把門重重地關上了。
……
孟惘沐浴過後穿着裡衣從内室出來,見屋内一片漆黑,床邊隐約有個人影,不禁驚訝道,“師兄,怎麼不燃燈呢,坐在床邊幹什麼?”
“師兄”這個稱呼他叫了七年,現在已改不過來了。
“别燃燈,過來睡覺吧。”
他隐約覺得謝惟的語氣和平時有些不一樣。
好像有點……低落?
孟惘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怎麼不開心?”
謝惟揉了揉他已用靈力烘幹的腦袋,“去裡面躺着。”
他不想說,孟惘也不多問,聽話地脫了鞋躺到床的内側,外面留了很大的空。
不過等謝惟方一躺好,他就馬上貼了上去,他本身比謝惟高半頭,因為躺得靠下,又喜歡側着半蜷,所以很自然地就将額頭貼到了他的肩,胳膊摟住他的腰。
但這次謝惟卻一反常态地沒平躺,反而翻了個身主動将他攬入懷中,輕聲道——
“睡吧。”
孟惘在濃濃的黑暗中眨了眨眼。
過了一會,他聽到了上方傳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他不敢動,又眨了眨眼。
漆黑的眸色與黑暗融為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他馬上要陷入沉睡時,他再次睜開了眼。
不料就在此刻,原本應在熟睡的人突然摁住他的肩翻身将他壓在身下。
孟惘摒住了呼吸,裝糊塗道,“……怎麼了?”
“你這幾天,是不是一直這樣,晚上不敢睡覺?”他的臉隐在黑暗中,讓孟惘無端有些發怵。
他隻好說實話道,“嗯。”
“是不是會做噩夢,夢到風喬兒傅靖元他們?”
二人的對話交談好似隔了個黑色幕布,濃沉壓抑地讓人喘不開氣來,可偏偏誰也沒有亮燈的想法。
孟惘沒有回應。
謝惟微涼的手撫上他的側臉,指尖摩娑着細嫩的皮膚,“你覺得,活着累不累?”
身上人的觸摸讓孟惘感到安心,他點了點頭,随即又搖了搖頭,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但最後發現沒什麼好說的,又糾結着閉上了嘴。
謝惟歎了口氣,低下頭來與他眉心相抵,聲音輕到顫抖,甚至感覺不到他說話時的吐息——
“孟惘……”
“我……不想看你難過。”
“我希望你,别恨我。”
蓦地心口一窒,一股濃厚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無妄劍光照亮了二人的臉和床被上的鮮血。
可他已經看不清謝惟的神情了,疼痛讓他視線渙散,一瞬間痛極失聲,連叫都叫不出來。
他竟才反應過來,謝惟早已突破了靈脈的禁制,恢複了靈力。正等着時機将他一劍穿心。
薄唇被他咬出了血,面上毫無血色,指尖顫抖地掐住身上人的脖頸。
隻要用靈力抹了那人的脖子,人死劍消,他就能活。
手指幾度用力又松開,骨節突出青筋隐現,靈力盤旋在指尖卻始終未傷其皮膚一分一毫……
視線被淚水模糊,謝惟的身形被劍光度了一層白色光影,朦胧又虛幻,缥缈無形,像之前無數個夢境中那樣。
半晌,他終是無力地放下了手,淚珠從眼角滑落。
他可以殺任何人,獨獨舍不得殺謝惟。
百裡一族天生自愈的能力讓孟惘死得很慢,心口的窟窿不斷地向中間愈合,又一次次被劍氣撕裂,縱使血快流幹了,内腑都被靈力震碎了,也還能吊着口氣喘息一段時間。
“師兄……”
他想聽聽謝惟的心跳。
他已經疼得神智不清了,止不住地痙攣着,隻一遍遍地喊着“師兄”,嗓音低啞。
“師兄,我疼……”他用抽搐的指尖拉住謝惟的袖口,低聲哀求道,“你能不能……抱抱我……”
混沌中他覺得有什麼溫熱的東西砸到了自己的臉上,又濺開,好像是水。
謝惟竟真的一手握着劍柄死死将他釘在床上,一手從他身下穿過摟住了他的腰,低伏着給了他一個不甚溫暖的擁抱。
孟惘眼中的光漸漸散去,幽黑的瞳眸便是劍光也難入半分。
他閉上眼睛,用最後的氣音說道,“櫃子上……将古……”
将古是他十七歲時謝惟給他的生辰禮,一柄匕首。他拿來用作本命法器,上面有本人的魔息,謝惟拿着它化成他的皮囊,逃出魔界輕而易舉。
畢竟孟惘一死,百裡夏蘭必會封鎖魔界,親自殺了這個罪魁禍首。
他死前的唯一想法,竟隻是想讓謝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