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倚梅叫齊夏然起床是一件令他恐懼無比的事。
于是齊夏然很早就養成在她敲房門前醒過來的習慣,今天也不例外。
睡意懵然間齊夏然聽着江倚梅蹬蹬蹬地上樓,拖鞋踩在地磚上居然能夠那麼響,她先是敲門,他立刻清醒鯉魚打挺從床上起來,一股腦拉開門。
朝江倚梅露出一個笑:“我起了,起了。”
江倚梅朝齊夏然翻白眼,“起了就趕緊洗漱,下來吃飯,成天就知道讓我伺候你。”
齊夏然狗腿地去捏自家媽媽的肩膀,“這就下來這就下來。”
待江倚梅走後,齊夏然拉開窗簾,對面那沉悶的灰色依然沒有任何動靜。
也不知道丁硯睡醒沒有。
下樓吃早飯時,齊夏然問江倚梅:
“你昨天和丁阿姨去了哪裡?”
昨天一直到十多點齊夏然才聽見門口有腳步聲,那會兒江倚梅才回來。
江倚梅斜齊夏然一眼,“你成天沒事管那麼多幹嘛?”
齊夏然放下筷子,手指比了一個‘2’,“我才回來第二天。”
江倚梅不說話了,筷子去夾涼菜時卻是很用力,過了好久,她才滿不在意說:“跳廣場舞去了。”
齊夏然咀嚼的動作停住去看江倚梅。
她保養得當,并不像同齡人那樣有很多皺紋,但是眼角的細紋卻也還是明顯的。
齊夏然這才驚覺,她居然也到跳廣場舞的年紀了。
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她機場送别齊夏然時,拍了拍齊夏然的頭,告訴齊夏然,專注學業,專注自己的生活,她在家裡很好,不要挂念。
齊夏然點頭說好。
果真就學着她養大自己那樣,自己照顧着自己,但也時刻挂念她。
可齊夏然這個兒子終究當得不稱職,齊夏然沒去看她多了幾根銀絲,沒去想她為什麼很多次都在淩晨給自己打電話。
一直到她說她去跳廣場舞的此刻,齊夏然才意識到曾經踩着小細高跟,頭發燙了當時最時髦卷發的媽媽也在跳廣場舞了。
齊夏然咽下口裡的粥,也咽下所有的感性問:“你廣場舞領舞嗎?”
江倚梅咬着雞蛋,又喝了一口粥,“你丁阿姨領舞。”
齊夏然點頭,“那确實應該。”
江倚梅聞言橫了齊夏然一眼,“我還是能夠站前排的。”
齊夏然問:“前排不是誰去的早誰占嗎?”
江倚梅一放筷子跟拍驚堂木似的:
“誰說的!起碼,起碼第一排不是!”
她的聲音大起來,有些尖銳,齊夏然一聽就知曉她急了,“行,行。”
江倚梅比齊夏然吃的快,她把碗筷一撂,順便說齊夏然是蝸牛吃飯,接着就上樓去了。
等齊夏然再擡頭時,她居然就穿着裙子在穿衣鏡面前正在試戴墨鏡。
齊夏然問:“你哪兒去?”
她戴上她那寬大的墨鏡,“出門玩去。”
齊夏然呆愣住,嘴裡最後一口粥艱難吞下,“那我怎麼辦?”
她摘下墨鏡,拿着墨鏡的那隻手點了點餐桌,“洗碗。”又點了點門:“自己玩去。”
齊夏然不滿抗議,自己的玩伴基本都在外地,他找誰玩?
“我找誰玩去?”
她擡手噴香水,在門口拿上她的遮陽傘,“找丁硯玩去,他知道你回來還特意跟公司請了假,專程回來陪你的。”
齊夏然放下了筷子,很疑惑,“跟公司請假?他工作啦?他不住醫院啊?”
江倚梅皺眉,“住什麼醫院,好端端的,住什麼醫院!”
她語氣淩厲覺得齊夏然不應當那麼說話。
“好了好了,我不那麼說了。”
齊夏然認慫很快。
她開門前還又囑托齊夏然,“齊夏然。”
“哎?”
這聲回應比山歌還響亮,九曲十八彎。
“我告訴你啊,你跟丁硯好好相處,别惹人家不高興。你這個脾氣踩着人頭頂都能上天去,也就丁硯好相處。”
“知道了知道了。我會收斂的,一定不去招他。”
其實昨天已經招他不高興了,齊夏然暗道。
她拉開門,陽光鋪灑進來,齊夏然走到門口送她,正看見舉着傘的丁晨朝他招手,她笑得很和氣。
可是齊夏然腦子裡卻突然浮現她凄厲絕望的面龐,聲音沙啞,她兩隻手掐着齊夏然的手腕幾近青紫。
質問的話語響徹耳畔,她叫齊夏然離丁硯遠一點,說丁硯走到如今這樣一切都是齊夏然害得,齊夏然帶壞了丁硯。
當年稚嫩的齊夏然說不出一句話,而如今齊夏然再看丁晨,她輕柔地拉着江倚梅的手在說話,又轉頭看齊夏然。
齊夏然擠出笑擡手朝她擺了擺,她也朝齊夏然擺手,與江倚梅相攜而去。
望着她與江倚梅并肩的背影,齊夏然蓦然又想起丁硯,連碗都沒洗就直奔上樓。
此刻房間裡還悶熱,齊夏然看着對面,灰色的窗簾終于拉開。
齊夏然看見丁硯的書桌,他曾在那裡寫過作業;齊夏然看見他的衣櫃,他曾躲進那裡,企圖給丁硯一個驚吓;齊夏然看見他的床,他曾睡在上面,丁硯趴在旁邊,戳他的肩膀……
一切都沒變過,丁硯的身影出現在齊夏然視野裡,昨天晚上不覺得,現在遠看他才發現,丁硯消瘦了很多。
他正用手梳着頭發,察覺到齊夏然的視線,他轉身瞧過來,兩人抵着窗口遙遙相望,丁硯突然笑了。
他抿着嘴笑,看着模樣十分柔軟,仿佛昨天那步步緊逼,想将齊夏然撕碎的丁硯根本不存在,可齊夏然清晰地知道,他存在的,這個丁硯也存在。
兩種樣子的丁硯都是丁硯。
他住在齊夏然對面,彼此窗口正正好對着,能看清彼此的房間,中間的距離并不遠,兩人探出身子,伸出手都能夠相互觸碰到。
而他們曾經真的打破過那個距離,朝彼此奔赴。
令人懷念而模糊的曾經,美好夢幻,一抓就破。
許是齊夏然癡傻的眼神讓丁硯無法忍受,下一刻他就拉上窗簾,隔絕熱烈的視線。
密不透風的棉麻布,此刻齊夏然恨起了它。
它竟然也跟曾經種種一般,阻撓着齊夏然去看那個住他家隔壁的人,阻撓着自己去遙望丁硯。
“誰都在欺負小爺!全都他媽滾!”
他打着空氣嘴上埋怨,幻想把所有都撕碎,氣鼓鼓拉上窗簾。
可待在屋子裡無聊得緊,他開始翻找一些東西。
高中畢業後齊夏然扔掉了很多東西,但唯獨跟丁硯有關的,一個也沒扔掉。
他都放在衣櫃裡,一個大箱子,現在它還待在那兒。從前齊夏然總時不時拿出來晾一晾,現在正是齊夏然打開它的時候。
高中齊夏然跟丁硯是同桌。
丁硯抽條很快,沒過多久就比齊夏然高了半個頭,臂膀是并不誇張的肌肉,青色的筋脈分布在他的手臂上,他很白,就很顯眼。
那時對頭發有要求,前不過眉,齊夏然跟丁硯都是同樣的發型,但是他總要比齊夏然好看。
黑濃的眉毛,深邃的眼眸,從側面看,他的鼻梁有一塊很淺的凸出,但線條總歸是好看的。
丁硯幾乎繼承了丁晨的所有美貌。
他坐在窗邊,給齊夏然擋太陽,而齊夏然看到細碎的流金分布在他周圍,興起手賤伸手指去戳他,丁硯不理齊夏然。
齊夏然再去戳他,他還是不理齊夏然。
臨放學的自習課上風扇聲音仿佛搖搖欲墜,耳朵邊是竊竊私語,齊夏然還聽到了後桌寫字的聲音,可唯獨聽不到丁硯的聲音。
齊夏然越過他手邊阻擋視線的那堆書,探頭去看丁硯在做什麼。
他在演算數學題。
齊夏然壓低了聲音說:
“丁硯,數學題有我重要嗎?”
丁硯不看齊夏然:
“你要是沒話可以不說,不要沒話找話,沒人會把你當啞巴。”
齊夏然還去戳他的手臂,觸感真的很好,不硬也不軟,“丁硯,你跟我聊聊天。”
丁硯拒絕齊夏然的聊天請求,“不聊。”
丁硯,越長大越高冷越不好玩……
齊夏然腹诽,頓時脫力般趴在桌上,嘴裡一直念叨:
“好無聊好無聊好無聊……怎麼還不放學……我要回家回家回家。”
他手裡轉着筆,側頭朝着丁硯,閉上眼睛,頭頂的風扇扇動着,可是還是不解熱,齊夏然又睜眼去看丁硯。
校服短袖穿在他身上顯得很清爽,他仿佛并不熱,專心緻志地做着數學題,無聊之際齊夏然觀察他。
丁硯視齊夏然灼熱的視線為無物,但他卻能在太陽快要晃到齊夏然眼裡時,身體往前傾了,徹底擋住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