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殺人犯的日子很不好過。
當甯在時,他們對他避之不及。
當甯不在時,他們則會有意無意打量他。
“真是便宜這個殺人犯了。”
“你憑什麼不死?連自己親爹都敢下手的畜生。”
“小聲點,别惹怒了他再殺掉你我,他還年輕,不用賠命。”
是個人見到他都要啐上兩口,憎惡如刀子,朝他瘦弱的背上毫不留情地砸來。
在這裡活着也是一種辛苦。
終于有一天,他瞅準時機偷跑出回家,匆匆忙忙地找到阿娘,想帶她一起逃離這裡。
然而阿娘卻将手腕從他手中輕輕掙開。她看向竹榻上牙牙學語的嬰孩,滿臉不忍,滿眼溫柔。
“你出去等我,别讓人看見,我先去收拾一下。”
她說着開始整理包袱。
宿靈依言躲了出去。
後爹中間回來了一趟,進屋看了妻兒,又背了弓箭出門。沒看到躲在暗處的他。
阿娘背着包袱,懷抱着弟弟,與他一路北上,走了一個半時辰,突然停下來。
“阿娘累了嗎?我們再歇歇。”
阿娘将身上的包袱脫下來,挂到他身上,帶着一臉他看不懂的表情,望着他:“阿靈,你走罷。”
宿靈心中一驚,抓住阿娘的手:“阿娘不走嗎?”
阿娘形容憔悴,身上臃腫,聞言對他笑笑以示安撫。那個笑容,如春風和煦,看得他有些恍惚。
印象裡,阿娘好像很少這般笑。
“赤爾還小,經不起長途跋涉,會死在路上的。”她道,“阿靈,你大了,可以照顧自己了。阿娘顧不上你,你快走罷,離這裡遠遠的。在寨子裡你過不好的,但寨子外面,天高海闊,你可以的。”
宿靈拼命搖頭。
“除了阿娘身邊,我哪也不想去。我得保護阿娘,我還有用的,阿娘。”
他哭着說。
“傻孩子。”阿娘眼眶也濕潤了,“我跟你後爹現在過得很好,這不是你期盼的麼?阿娘年紀大了,不想再折騰了。你後爹……你後爹後面可能還能當長老,在寨子裡,你弟弟與我都能活得不錯。就是你……”
宿靈拿袖子擦掉眼淚:“阿娘既然不想走,我陪您回去。”
“不許回去。”
阿娘硬起口氣:“你出去以後,去哪都行,總之,别再回來了。”
“可是阿娘……”
“若你還認我這個娘,就走罷。”
山間深林密布,任憑宿靈如何百般央求,阿娘都不為所動。
她抱着哇哇大哭的赤爾,厲聲說完,撇下他,轉身就走。
“阿娘,阿娘,我什麼時候才能回去,才能再見你?”宿靈情急之下,一把抱住她的腿。
“你聽娘的話,做個好孩子。等你做得足夠好,阿娘自然會親自接你回去。”
前半生手裡唯一的溫暖從指尖溜走,用盡全力保護的人就這樣毫無留戀地離開。
他站在原地,久久望着阿娘的背影,直到變成一個小點,直至被滿目的綠色淹沒,哀恸不已。
後來,哪怕困苦到沿街乞讨,跟惡狗搶食,他都不肯相信是阿娘抛棄了自己。
在他一廂情願的幻想中,阿娘好看,溫柔,心善,慈愛,比廟裡的觀音菩薩還要好。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放棄和割舍的存在。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庭院之中。
此刻滿天星鬥,熠熠生輝,映着滿目白雪,羅上宮連夜晚都美如畫卷。
那年流浪到魔域,遇到玉樹臨風的公玉玄時,對方不過輕輕一句便如當頭棒喝,砸的他好半天回不過神來。
——回不去了。
——大人都是騙你的。她若真的在乎你,從一開始就不會趕你走。
他那時苦了太久,過得豬狗不如,已經快要熬不下去。其實,能再次見到阿娘,也不過是留着的一個自欺欺人的念想。
這人與他阿娘一樣,是刀子嘴,豆腐心。
看到公玉玄那張精緻完美的容顔,細膩纖長的雙手,一塵不染的白色大氅,他第一反應竟是,若阿娘有幸能有這般有錢有勢,大約也不會遜于他。
那人遞過來的手,說出來的話,都如此驚心動魄。
從公玉玄牽住他手的那一刻起,這一生的惦念,終于慢慢轉移開來。
在血雲寨中周旋的最後一日,他見到了歐水。寨子裡男女成婚,一般偏好女大男小。她嫁的人是寨主,也就是赤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