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這人世間,實在不是什麼好地方。
分明他才是那個靠着勇氣、意志、幸運活下來的人,為什麼出來之後,日日夜夜都感覺自己身處地獄之中,受盡煎熬?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沒辦法看到水、聽到水聲,就連在外面遇到水,都不自覺地渾身發抖。
而一坐下來,周圍安靜下來,腦海中就會反複出現那些畫面——
模糊的、黑暗的、冰冷的、髒污的、喘息不止的恐懼。
是以他又會開始思索另一個問題,為什麼隻有他活了下來?
四人當中,隻有他一個孤家寡人,其他人不是有父母便是有兄弟姐妹。偏偏他一個孤兒活着,而叫那些父母兄弟姐妹們受盡骨肉分離的死别之痛。
他再也無法直視笑笑的雙眼,亦無法再開口,毫不留情地拒絕月姮。
他把自己當作一個贖罪之人,雖然活着,卻是在履行自己遲來的職責。他按照月姮的心意娶了月姮,護着先天不足的月黎,竭盡全力養着另外兩位師弟的家人,但他仍覺得不夠。
他心裡空得很,什麼也填不滿。
——笑笑還在等他。
醉生夢死時,他腦中會猛然閃過這個念頭,就像一閃而過的花火。但一抓住,他就會被燙得一顫,複又松開,任它漸漸熄滅于黑暗中。
夢中的人,如行屍走肉,隻能憑借本能活動,不會思考。
帶着那種滿心以為笑笑還活着、還在等他的心情,他有種難得的輕松。
可是畫面忽的一跳,很快變成了他摟着渾身癱軟的女兒曈曈跪坐在地上。
曈曈何辜。
在他行差就錯的一生中,曈曈的出生算是一個安慰。
他喜歡這個小姑娘,她是他親手養大的骨肉,天真可愛,好奇心重,總是纏着他問東問西。在她眼中,他就像天一樣高大,無所不能。她拿兩隻短小的胳膊摟着他時,滿心都是最純粹的依戀與信任。
她躺在血泊之中,大大的眼睛裡餘驚未消,兩側還有淚痕。
至此,他人生中唯一的光也熄滅了。
他終于把一切都想了起來。
笑笑臨終前懇求他:“别傷害兒子。”
他依言而行,卻沒想到鬼風邪主會恨他到自我了斷。這樣還不解氣,臨死前,還殺了他愛女。
星晖仙君倏然睜眼,從漫長又紛雜的夢中醒來,隻覺得滿心驚悸。醒來後意識到今夕何夕,又覺得,還不如回到夢中。
人生大夢一場,忽然而已。
此刻不過醜時,天色昏聩,太和山上,霧氣飄渺。
他不欲再睡,披衣起身,想去廊下透透氣。
卻見那回廊中已然坐着一人,長發如瀑,披在身後,一條腿支在低矮的圍欄上,雙手抱膝,正垂頭望着不透光的深深庭院。身影清瘦如許,分外寂寥。
他腳步一頓,停了停,還是走過去,與她說話。
“阿姮,睡不着麼?此刻夜涼,你連足衣都不穿,當心着涼。”
說着他将身上的中衣脫了,披到月姮身上。
月姮聞聲回過頭來,雙眼模糊不清,如同蒙上一層白膜,臉上沒什麼表情。
“白天睡,晚上睡,我睡夠了。”少頃又道,“你理我作甚?我說了,我不想見你。少來煩我。”
明知她看不見,星晖仙君依舊低眉斂眼:“有件事你也許想知道。”
“除了曈曈活過來,别的我沒興趣知道。”
“阿姮,月黎白天離開了。”
月姮的耳根微微一動:“他去哪兒?”
“不知道,我會一路派人跟着他。”
月姮冷哼一聲,并不說話,轉回身去,又望着庭院發呆。
“你不關心嗎?”
“他大啦,又不是三歲小孩,被我拘在這裡成天也不開心,願意去哪就去吧。”月姮太陽穴抵着柱子,微微歎息,“人各有命。轉眼間,哥哥也離開我好多年了。”
星晖仙君不語。
“若他還在,怎會容忍你跟那個風遙關的女妖厮混一處?”月姮忽然想到一些過不去的關節,胸口起伏,又難受起來,“沒有那個妖怪和她那歹毒的兒子,我曈曈也不會死!”
月姮想哭,可是她早就哭壞了眼睛,根本流不出淚來。那哽咽失去了涕淚滋潤,像揉着一把砂紙,又幹又疼。
她疼得心都跟着抽搐,實在無法忍受,猛推他一把。
“你走!你走開!怪我當初鬼迷心竅!一輩子都被你毀掉了!你連自己的家人都保護不了,有什麼用?!當你的仙尊!做你的仙君去!别再來煩我!”
張俊人看着眼前這場面,好半天沒整明白這上帝視角到底是咋開的,就也沒看到自己的身體在哪啊?難不成變阿飄了?
然而siri甜美的聲音很快在耳畔響起:“劇情補丁已加載完畢。”
嗖的一下,他的意識被迅速拉回身軀,兩眼一黑,又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