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雲一向不争不搶,也沒什麼進取心,看上去,好像這件事對他本人也沒太大影響。
張俊人沉吟半晌:“你覺得,教中有誰不想看你上位?”
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長雲向來漫不經心的目光突然變得犀利又微妙:“尊上發現了?我還以為,是尊長有意為之。”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
長雲卻顧左右而言他:“……其實也無事,現在這樣,我覺得挺好。”
“你要這麼說,我就把你調去當影衛老大了,常年封閉訓練,一年至多見亦奇一回。”
“……”長雲眼神跟刀子似的刮到他面上,索性張俊人臉皮厚,完全不怵。
他不情不願道:“尊上不必擔心,并無大事,屬下也不過是成人之美罷了。有些事兒,我礙着人家眼了,自然要識趣避開。”
“你幹什麼了?礙誰眼了?”
長雲語氣古怪:“尊上親口點我随侍,你覺得教中誰會不滿?”
張俊人隐約明白了什麼,卻依舊嘴硬:“執行公務而已,有什麼可不滿的,是不是你想多了?”
“尊上這一葉障目的本領還真是不容小觑。”
“口說無憑,你有證據麼?”張俊人仍是不死心。
長雲沉默了一會兒,見他仍死盯着自己,大有不講清楚此事便不罷休的勢頭,隻好道:“前陣子我聽雲門主吃飯時說起件事。”
“什麼?”
“他與死門下屬坐在不遠處,我聽他的意思,是尊上短時間内給他下了兩道自相矛盾的追殺令,讓他好生迷惑。且因為其中一道令,死部折損了好幾員大将,還因為沒完成任務,挨了好一頓罰。東幽使聽到了,便過去将他當衆訓斥一頓,指責他履職态度有問題,加之暗自揣測尊上之意,實在不該。”
張俊人心中一跳,登時按捺不住,放下茶杯便要去找雲崖核實。
才走到門口,迎面撞上一人,卻是懷裡抱着隻幼貓的亦奇。那黑貓眼睛又大又圓,身子卻瘦弱到皮包骨頭。亦奇原本喜滋滋的,與張俊人不期然面對面,立即轉了個身,護住了懷中貓兒。這才驚詫道:“尊上,您怎麼在這兒?”
見到亦奇,他反倒不急了,又回原位坐好:“你來得正好,我有事找你。”
亦奇平日裡主要跟着卻山,與魔尊接觸不如另幾位哥哥深,這些年在魔尊刻意營造的積威下,還是有點怕他的。不由分說将貓兒交給長雲,躬身聽命。
“羅浮山靈脈在咱們手上時,沒發生過意外嗎?為何我從未在賬上見過相關支出,賠償,或者補助?”
亦奇想了想:“沒有啊,賬目裡壓根沒這項支出。”
“你是說,我們開礦期間,從未發生過任何礦難?礦上沒死過人?”
“也不是,或大或小,有個三五次左右。”
張俊人聽得頭大,捏了捏眉心:“那都是怎麼處理的?為什麼沒有任何書面材料上報給我?還有,别的也就罷了,為什麼不給人家賠償?”
“道上規矩,都是簽生死狀的,隻要簽了生死狀的人,除了工錢,别的不能多要。”亦奇用力思索,懵懂道,“卻門主說,我們也是靠這個法子,才不至于把掙到手的錢丢了。”
張俊人深吸一口氣,隻感覺天旋地轉。好在他現在是坐着,沒有真的暈倒。
他抓着扶手的手幾度用力,一時間都沒察覺手心的傷口再度崩開了。直到亦奇驚呼一聲:“尊上,你的手……”
順着對方的視線看去,他才後知後覺看到沿着椅子蜿蜒流下的數縷鮮血。
前世,他是社會的邊角料,公司的螺絲釘,被巨大的資本怪獸壓榨至死的員工。
可他從來沒有放棄過對生活的希望,他心裡是滿滿的不甘心,他把自己看做唯一能救贖自己的英雄,一步一個腳印地沿着公司為他圈定的所謂“上升通道”努力着,妄圖攀登高峰,哪怕深知永遠也望不到頭。
很多時候,明知道加班不給加班費是違法的,明知道公司周末不能強制要求他工作,明知道自己根本受限于身體情況不能喝酒,卻還是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再放低底線,一件件去做了。
是他的錯嗎?朝現實低頭,不也是為了更好的生活嗎?
他可太明白這種滋味了。
如今,什麼都得到了,可他好像也親手打造了一頭巨大的怪獸。以壓迫、剝削别人為生,把鎖鍊套到别人頭上,揮鞭驅趕着他們去滿足這隻怪獸的口腹之欲。
這靈脈榨的不隻是尋常百姓的力氣,它真正榨取的是人命。
而這些隻為活下去的鄉民,與前世明知在遭遇不公平對待,卻依舊笑呵呵為資本家賣命的自己,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别。
什麼魔修仙修,這世道的修士,表面光鮮,實則全都是些欺世盜名之徒,沽名釣譽之輩。他們終其一生,所追求的自然無為,虛無缥缈,全都是些不管不顧、自私自利的小圓滿。
有誰真正看一眼塵世之苦,有誰真正擁有俠肝義膽,為國為民?
連他自己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