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那無數個夜晚,在大雄寶殿跪在釋加牟尼涅像前那般,頭低低挨着地,長跪不起。
但不同于那些時日,他開口,将心願和盤托出:“願殿下有朝一日,可使天下太平。”
“這就是你的心願?”
不知為何,真到這時,冥鴻心裡并無半分高興,甚至喉頭哽咽,險些淚流滿面。
他明知道這是一條如何兇險的路,誰都知道。待他回去後要面對怎樣的君王與朝野,要如何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才能保下自己的一條命。他還得如何蟄伏隐忍,如何與各路心思叵測的朝堂之臣交手,再度經曆九死一生,費勁千難萬險才能獲得至高權力。
可他毫不猶豫地把他推上去,不顧他的死活,亦不顧自己死活。
冥鴻用力點頭:“我答應你,隻是昭南……若我想要你跟我一起走呢?”
昭南再沒有說話,但沉默也是一種回答。
冥鴻若無其事地一笑,轉身欲走。
忽聽背後響起平靜至極的聲音:“一切衆生,從無始來,生死相續,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淨明體,用諸妄想。此想不真,故有輪轉。”[1]
“你有衣裡明珠而不自知,等你弄明白真心為何,自會到達彼岸。”[2]
張初景聽到這裡時,感覺袖子被人拽了一下,扭頭望去。
令狐荀朝他眨了眨眼,又拿下巴朝藏經閣外輕輕一指。
張初景會意,他也同樣想起了先前卧佛蓮花座下看到的那行小字。
正欲開口詢問,藏金閣下方突然響起連續不斷的吱吱呀呀的腳步聲,原是那樓梯木闆年久失修,松垮了許多。三人俱是一愣,心道是樂志的大部隊來了。
冥鴻二話不說又強提起一口氣來,在書架旁設下一道禁制。
他召出幻海映江圈,卡在樓梯口處。隻見那微微發亮的光圈猶如一面模糊的銅鏡,又好似微風浮動的湖面,遙遙映出大雄寶殿的内景。卧佛的面容肅靜,看着三人,此刻似笑非笑,安詳柔和。
冥鴻堅持要将這段往事講完。
那之後,他由郎衛護送回皇都面聖,昭南依舊在此處潛心修佛。
後來靠着堅韌不拔的心性與不怕死的大無畏,冥鴻在朝堂上韬光養晦,攪弄風雲,終于熬死了先皇,弄死了一批搬弄是非的奸佞,榮登大寶。在那前夕,他修書一封特地給到荒草寺,請昭南參加登極儀,卻被拒絕。
再後來的受封,獎賞,賜地,同樣統統被拒絕。
三十年後,安平山風水寶地被幾路仙家陸續瞧上,想搬到此地,冥鴻身為人皇卻始終不同意。考慮再三,他又問詢荒草寺的意見,是否願意搬到更為開闊的地方,擴大寺廟,廣收信徒,護佑一方。
出乎意料的是,這次昭南沒有拒絕。雖然回信并非他本人所寫,但既然是他本人授意,人皇仍然龍顔大悅,又順手将附近田地撥劃過去,确保寺中僧人及周邊百姓衣食無憂,并親自提筆寫“密東”二字,禦賜牌匾。
又過五年,隐仙派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師懶雲翁獨自行到帝都,在宮門外求見人皇,放下豪言要收人皇做自己的關門弟子。
世人聞之皆不以為意,金吾衛隻當他瘋了,看他年紀大懶得一般見識,直喊他滾開。那懶雲翁不以為意,幹脆在宮門外坐下,不日不夜地等起來。金吾衛數次揮趕不得——這老人家身手了得,他們連衣服邊都摸不到。
此事一時間引為笑談,沸沸揚揚傳遍帝都。
半個月後,冥鴻終于得知此事,親自出宮門相迎。
懶雲翁一見他便打了個酒嗝,舉起酒壺高聲吟道:“生平傲殺繁華夢,已悟真空。茶香水玉鐘,酒竭玻璃翁,雲繞蓬萊洞!”[3]
“陛下既然治下順平,可想長生不老,再續青春?”
宮門外金吾衛與路過的百官侍人,平民百姓洋洋灑灑都跪了一地。
長生不老本無意,青春年少徒奈何。不過那和尚既然修的是佛,此生以後大約會跳出生死輪回,這人間的面,過後恐怕再難相見。他道行高深,如今應仍是那副英俊面容。卻不像自己,成日裡忙着擺平勾心鬥角,憂思過重,年逾花甲,已是白發蒼蒼。
日頭照着他微駝的背影,叫他出神地看了好一陣。
“已悟真空,何為真空?”他問。
“陛下需得自己體悟。”懶雲翁神秘一笑。
從此漸入隐仙派。
不成想,待他功成身退,重返青春,拜别師父,再尋訪到密東寺時,原本以為可以與和尚秉燭夜談,笑對往事,迎到的卻是那人三日前剛圓寂的消息。
臨到大限之前,昭南似有所悟。提前囑咐弟子,不許聲張自己的動向。
若是離世,也隻簡單裝殓,将遺體避開人,扔到芙蓉峰附近的山間即可。
據說他吩咐過後,閉關五天五夜,便在蒲團上對着石壁坐化,手裡仍捏着那串菩提珠。
但他過去曾犯殺戒,引為诟病,為寺中其他高僧忌諱。其座下大弟子氣憤不過,為證明其師乃是真正的高僧,便自作主張将師父的真身火化。他以為若能煉出舍利子,則謠言不攻自破,師父确定是得道高僧無疑,可還他一世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