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動作同時停下來,在黑暗中四目相對。
冥鴻仿佛什麼也沒看見,又仿佛能看到昭南漆如點墨的眼眸中唯一一點亮光。就這麼對視的刹那,他還想要看清,昭南已經垂頭繼續去收拾了。
有一回重新鋪好床鋪後,冥鴻沒有立即躺下。
僧房幽暗不透光,唯有一根檀香在小幾的香爐裡插着,眼見着快燃盡,僅一點紅光微微閃爍。他瞧着那紅光,在矮塌上抱起雙腿,将下巴抵在膝上。
“和尚,為什麼不讓我死?”
昭南依舊背對着他,盤腿坐于蒲團上,寬大的僧袍将他的背脊勾勒出一絲溫潤的弧度。他沒說話,微垂着頭,嘴唇無聲地動着。
他有念不完的經,但沒有一句能安慰他的話。
冥鴻沒有聽到想要的答案。比方說什麼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比方說上天有好生之德,比方說應如是住,降伏其心。他好像給他的,隻有沉默。
但他從小耳濡目染,仍然願意相信一些東西。如果說紫氣充庭不過是個捉弄人的虛妄笑話,那這個和尚救他,也許真的是上天不想讓他死的征兆。
不知昭南從哪裡找來的藥,總之他漸漸好轉了些,但身體仍然單薄,幾乎不能出門。迎風便會流涕,再多走兩步,便渾身打顫,劇烈咳嗽,直不起腰來。
隻好一直呆在屋裡,偶爾趁日頭最好的時候,打開窗戶曬曬太陽。
房中枯坐,十分無趣。他偶爾會翻一翻昭南忘記帶走的經書。
《金剛經》使人昏睡,《妙法蓮華經》頗為有趣,《阿難七夢經》說得神乎其神。等看完這三本後,他終于忍不住在見到昭南時,拉住他的袖擺:“和尚的經文實在膩味,可否勞煩幫我帶一本《南華經》?”
昭南停在那處,回眸看他一眼。
“是不是這裡沒有?”冥鴻慢慢松開手中布料,略有些失望,又安慰自己,“是了,《南華經》是道家的,你們怎會收藏這些。”
不想翌日午睡醒來,《南華經》與一壺清茶都在小幾上擺着。
一縷青煙自壺嘴逸出,飄飄渺渺,轉瞬不見。
天最冷的一個清晨,矮塌上放着一件最為厚實的夾棉僧衣,漿洗得幹幹淨淨,疊得整整齊齊。冥鴻穿上,本沒覺得什麼,但中午見昭南回來送飯時,仍穿着單衣。
他将粥碗遞給他,蜷起手指,刻意用寬大的袖擺蓋住起瘡發紅的手背。
冥鴻喝了一口粥,随口道:“下頓飯勞煩給我拿塊生姜蒜瓣,多謝。”
晚間,在昭南眼皮子底下,他将那粥碗用水沖幹淨,将生姜蒜瓣拿筷子搗碎,走到他身邊。
“和尚,伸出手來。”
昭南本在閉目打坐,聞言睜眼看他,一時不明就裡。
冥鴻不由分說,将他的手拉過來,擱在自己膝上,拿指頭蘸了姜蒜汁,細細塗抹在瘡口上。無論大小,未放過一處。
别的不知,但如何處理凍瘡,冥鴻再熟悉不過。
他手掌寬大,摸上去掌心有薄薄一層繭,手感卻是極好的。
冥鴻活到十七歲,未嘗有機會與人有肌膚之親,這一刻他發覺,自己仿佛并不排斥。
期間昭南想掙脫,遭到他的瞪視,到底還是随了他。
冥鴻以為自己的十七歲,大約隻是做了一場噩夢。如今噩夢過去,他也得以重獲新生。卻未想到,這噩夢還沒完。
那天,夥頭僧在僧房裡發現了他。
和尚們上完早課都去用飯,夥頭僧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猛地拉開了昭南這間的門。
果然看到靠在矮塌上,下身蓋着被褥,包裹嚴實的冥鴻。他手執《南華經》看得正專注,眼神投過來時,仍是帶着暖意的。那夥頭僧看到他這副安逸樣子,簡直氣不打一出來,上前三步并作兩步,拽着他的頭發便将他一把扯下。
“好你個黑心的殺才,竟跑這裡來躲懶!你許了那昭南什麼好處!竟将他哄得團團轉,還敢養在自己房裡!什麼神童佛子,什麼造詣日深!我瞧着是六根不淨!人面獸心!”
“快跟我走,這裡哪是你能待的地方?”
夥頭僧一邊嚷嚷一邊将他拖行出來,迎面跟端着齋飯回來的昭南撞了個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