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佩刀的自己,或者說是萬湖白,被衆人拉進紫薇閣裡,看見他眼前站着一群人,有老有少,個個仙風道骨,人人義憤填膺,對他指點說教。
他看見自己出其不意推開押着自己的兩名文始派弟子,拔出刀來,以一敵十,敵百。危嶼青仿佛一條伺機而動的蛇,總是突然出手給他一下。但他渾身浴血也不肯停下。
直到大門再開,有人将奄奄一息的阿祥押過來。
危嶼青似乎說了句什麼,自己突然松了手,又喝住莽撞前沖的黑刀。
少年形容狼狽,瘦得連背後的蝴蝶骨都清晰可見。他将頭低着,腮幫子咬得死緊,頭發亂蓬蓬披着。聞言緩緩擡頭,唇角帶血,像一頭養不熟的狼崽子,葡萄似的眼睛透過發絲死死盯着他。
刀意顫動不止,帶着嗜血的殺意和刻骨的仇恨,幾乎要侵蝕張俊人的整個識海。
他不由狠狠咬了一口下唇,疼痛将神志拉回了些。他提起一口氣,強行按着那刀向上踏去。直到将走壁無痕生生使成梯雲縱,反手便對上令狐荀的劍。
刀劍在半空狠狠一撞!頓時光芒四射,耀得人睜不開眼。
下墜之力終究太大,張俊人腳下的枝桠裂開了大半。他将刀鋒一偏,把少年推出去,自己再也支撐不住,後背撞到一根粗壯樹枝上,直直掉落下來。
一口鮮血從嘴裡噴出,大半落到那柄化春刀上。
随之而落地的,是方才雙手被箭釘在樹上的撫浪妖。隻見他右手抓着兩支箭,穩穩落地。緩步朝張俊人走來。每走一步,便有點滴鮮血随着左手灑到地上。
他卻無動于衷,兀自在幾乎被摔掉半條命的張俊人身邊站定,慢慢蹲下。
張俊人動彈不得,腦海裡隻有四個字:死期将至。
“别動他!”不遠處,令狐荀嘶啞着嗓子喊道。他掙紮着想爬起來,但胳膊脫力,抖得太厲害。離得太遠,張俊人沒有看到他有些發紅的眼眶。
撫浪妖神情複雜地望着張俊人:“你方才是何意?不想他殺我,還是不想我殺他?”
黑刀身上散開一圈黑氣,嗡鳴不止,卻遲遲沒從張俊人手邊逃開,回到撫浪妖手裡。
張俊人收回目光,勉強扯起嘴角,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你就是阿祥罷?”
撫浪妖荒謬地呵了一聲:“你在胡說些什麼?”
張俊人痛得輕輕吸氣:“你右手乃是枝葉幻化而成,與左手不同。”
“這輩子,你過得不快活嗎?甘願把自己的魂魄與身體交與精怪,與它融為一體,為什麼?”
他早就猜到了。
撫浪妖說鵬鲸尊神是他的恩師,可萬湖白生前哪有什麼徒弟?
他生來落魄,死後更是籍籍無名,除了一個叫阿祥的小孩真心實意覺得他厲害,還有誰?
雙極教那些教衆怕他還來不及,文始派更不會有人轉投于他,願稱萬湖白為一句恩師的,除了那個倔強的天殘少年,還有誰?
撫浪妖遲遲不語,眼睛望向他身旁那把刀,似乎出了神。
張俊人見狀,低低咳嗽兩聲,顫巍巍伸出一條胳膊,将那刀上的鮮血抹去。這才認命似的又脫力躺倒。
“都說人劍合一的劍客是人在劍在,人亡劍毀。他既死了,沒道理他的刀還能這樣鮮活。這刀,你這些年來一直養在自己的生魂當中,很辛苦罷?”
“你……你……”撫浪妖眼神一動,臉色變了,他牙根緊咬,好半天卻說不成一句話。
“你一直在說你的不幸,我卻覺得,你也有你的幸運。”張俊人吐了一口氣,沒忍住嘴角又溢出血絲。
他望向上方被打得七零八落的金絲楠木樹冠,一陣微風拂面而來,吹得細葉沙沙作響。明明是春日,目之所及,本應是一派青翠欲滴,此刻望去,卻是一派紅色和橙色交相輝映,遮掩着刺目的陽光和蔚藍的天際。
張俊人豎起一根食指,指向上方。
“不僅有萬湖白用性命保護了你,還有這棵,金絲楠木樹。我不知道它長得如此高大,到底用了多少年,但既然能結出靈識來,想必也……”
“四千八百歲。”令狐荀清潤的聲音自不遠處傳來,兩人不約而同向他看去,隻見他已經站起身來,捂着心口,一副弱柳扶風的模樣。
“它如今,四千八百歲。”
張俊人唔了一聲,對撫浪妖繼續道:“按照我的理解,它本可直接吞噬了你,但它非但沒有,還願意讓你主導于它。這何嘗不是……不是……”
這天地間,有多少人可以得到萍水相逢之人的舍身相護?
張俊人還在絞盡腦汁想着如何措辭,眼皮卻漸漸發沉,突然眼前一黑,終是昏迷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