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個念想吧,物質上他已經徹底離開這個世界,從此以後活在回憶裡,活在光盤裡。
回到家裡的謝斯年與李凡懷揣忐忑的心情播放,随着光盤裡影像顫抖地出現,裡面是去世當天上午的韓金樹,外面陽光燦爛,在他還沒開口時背景音時不時傳出各種儀器報警的聲音。韓金樹半坐在床上,手臂、脖子連接着輸液管路,臉上展現出如往日一般的微笑。
他總是嚴肅的,這次卻笑得充滿親和力。對着不遠處的鏡頭揮揮手,他說:“上午好啊,小年子。”仿佛有些拘謹,他扭頭向旁邊看去,組織語言後繼續說:“所有生命都有一個相同的結局,我們一定不會例外的,不管是今天還是之後的哪一天……死亡是免不了的。”
像是勸說自己,也像是在勸說看視頻的謝斯年,他嘴角微微上揚:“前幾天我已經和院領導打好招呼,你和你的幾個師弟師妹們要轉投别的導師了,我把你推薦給了方老師。”
“他的性格和你挺像的,雖然我和他不熟,但他是個擁有一腔熱枕的人。希望你未來的幾個月好好準備,專心緻志做好畢業的準備工作。”
“醫學是一門實用科學,生命沒有終結之前會發生任何一種可能,它永遠服務于每一個生命。”視頻畫面停頓了下,他緩慢的發音、盡可能清楚地咬字,想完整表達越來越困難,“我不擔心你無法在學術環境中保持正直,相反我擔心你過于正直、甯折不彎,不懂得變通。”
“理想需要熱情,現實卻需要花很多心思去經營。為了崇高的理想有時你不得不學會變通,但觸碰原則的事情希望你遇到多大的困難也不要再去做,孩子。”
畫面停頓在他出神看向不遠處的目光中,他咽了口唾沫努力措辭,或許他還有很多牽挂的,他沒有親眼見到謝斯年象征學術的稻穗成熟——或許父母永遠牽挂子女,不分哪一階段。
“樂樂是個苦命的孩子,你作為哥哥要多讓着點兒他,他的疾病目前醫學解決不了,但活着就有生的轉機。”
眼淚挂在眼睑上收不回去下不來,謝斯年咬着食指背緊緊盯着畫面裡的韓金樹,原來韓叔叔什麼都知道……
“生命隻有一次且無比可貴,叔叔真心祝願你和樂樂能度過無悔的一聲,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韓金樹最後對鏡頭揮揮手:“永遠要堅持自己的理想,不要向現實低頭,不要屈就于任何困難。”
視頻的最後,他費力地拿過床尾桌上的攝像機,微笑着對鏡頭揮揮手,依依不舍地結束了錄像。伴随光盤播放結束,時隔一周的謝斯年終于哭出了聲,他撲在李凡的懷裡放聲痛哭,所有的委屈和思念在此刻到達頂點。直至生命最後一刻韓金樹戀戀不舍的并非生命本身,而是他最記挂的孩子。
對門的韓雪被想看又不敢看的情緒左右,最後在吳奕樂的陪同下共同播放光盤。畫面裡的韓金樹笑容燦爛,接近中午時分的陽光讓整個畫面看起來暖洋洋的,背景嘈雜的聲音中交錯着門外輕音樂的聲響。
“雪子,很久不見是不是在新疆曬黑了?最近過得開心嗎?”他像往常一般對着不會回應的攝像頭詢問,又釋懷地說道:“很遺憾爸爸用這樣的方式和你見最後一面,以後想爸爸了就看看這段視頻吧。”
“我們雪子現在也是獨當一面的大人了,應該不用爸爸操心了吧?”他反問後又搖搖頭否定說:“雖然是大人,但還是爸爸的寶貝兒閨女……”
“原諒爸爸當初推薦你去援疆,作為醫生我希望你能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作為父親我希望你的生活安安穩穩的……”精力有限的韓金樹盡可能自然地絮叨說:“人生永遠沒有滿意的選擇,你别怨爸爸,爸爸也很想你。”
說完,他又一次努力地拿過攝像機,輕輕地放在胸口前閉上眼睛摩挲着鏡頭,像是摸着女兒的腦袋一般,
“雪子,爸爸見不到你最後一面了……”他在喃喃的話語中逐漸哽咽,“爸爸很想你,雪子。”緊接着畫面被韓金樹寬厚的手掌遮擋住,傳來陣陣的抽泣聲。
韓雪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爸爸說想她,也是最後一次。
他想說的還有很多,要收收姑奶奶的脾氣好好過日子,以後的路很長不要一直沉浸在悲傷中,你們四個孩子一定要好好的……他沒有足夠的精力表達完心中所想,想給孩子們留一個精神、坦然的最後影像,對于死亡的天然恐懼和落寞感也曾萦繞他的心頭。
所有的眼淚釋放光後,謝斯年平靜地躺在李凡的大腿上,他們的小家是最溫暖的避風港,走出對方的懷抱勢必迎接現實的狂風驟雨。他開始翻閱起韓叔叔寫給爸爸的信,
第一封信寫于1995年冬天,謝斯年爸爸死後第四年,正是這一年他被養母趕出家門,“振生,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嫂子她後找了個丈夫,孩子被我接過來了。”韓金樹的書信輕描淡寫,“斯年已經是半大小子了,家裡條件吃緊,早知道我去年不該亂花錢買那塊腕表。”
原來韓叔叔年輕時也沖動消費過,他揉揉幹澀的眼睛不由得想笑。
“斯年的學習成績很好,和小時候相比話少了很多,淑菊覺得他很聽話,但我不這麼覺得——小夥子該有小夥子的活力。他和你像極了,振生哥,我把你喜歡的《伊凡·傑尼索維奇的一天》推薦給他,他也很喜歡。”
“他和我們不是一個時代的人,比我們幸福得多,一定比我們有更光明的未來。”
字裡行間年輕時的韓金樹忽略了他們生活的拮據與苦難,将謝斯年差點被凍死的那段經曆埋藏心底,聊起家常一般報喜不報憂地訴說心事。
下面的幾封信分别是2001年、2005年、2008年……最後一封信是2012年,厚厚的一沓紙密密麻麻的字不知道韓金樹伏案寫了多久。他的話語幹練、親切,缺乏了年輕時直白的心情表達卻一如既往的熱烈,是作為兒子的謝斯年沒有見識過的一面。
“孩子有孩子的路要走,他們有他們的人生,那時我們倆一個野菜團子裡頭能有勺豬油再倒點醬油已經是最快樂的事情了。時代發展太快了,振生哥,如果你在的話一定有很多東西你覺得稀奇。”
“斯年會替你精彩的活着;他談戀愛了,兩個孩子有着相似的命運,甚至性格也有點像。”
“說實話,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從不相信什麼命中注定。我寫信給你卻并不相信你能收到,但我由衷希望你如果能知道的話可以祝福兩個孩子,他們的人生各有各自的艱難,我們作為父親幫不上忙,但也不能幫倒忙。”
“我時常反思是不是我對斯年的關心不夠才造成現今的局面,可是人生沒有那麼多如果。對不起,振生哥,是我沒有照顧好斯年。”
“真希望能再和你一起喝頓酒,就喝燒刀子或者地瓜燒吧。”
“人這一輩子真長,又好短暫,一晃兒我已經白頭發多黑頭發少了。”
他用無數個日夜的書信來自我說服,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他甚至希望謝斯年爸爸不會怪他做出如此與大衆眼光相反的決定。
韓金樹留下的遺物不多,其中一樣是他永遠無私地愛着他的每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