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小時候一樣多好,”謝斯年戲谑又驕傲地說,“跟小時候一樣你和我韓嬸兒怹就都不老了。”
原來他久哥也有驕傲任性的時候,不是一直對人冷冰冰的。
“李凡來了是嗎?正好嘿,今年餃子裡頭多放倆硬币。”屋裡的對話讓廚房裡的韓嬸聽到,走進客廳探出個腦袋來:“哎你坐沒事兒,跟到家了一樣——又吃蘋果皮!髒不髒!”先囑咐了要站起身打招呼的李凡,緊接着指向謝斯年。
謝斯年将剩下的一大段蘋果皮塞在嘴裡抽張紙擦擦手,嘿嘿一笑:“您洗的,肯定不髒。”
“慢點吃慢點吃……得了你們爺仨兒聊——雪子你不出來陪陪人家李凡啊?怎麼自兒個跟屋悶着啊。”
韓雪很冤枉:“挑吃的呢!拿完就出來!”
李凡覺得教授的家裡沒什麼特殊的,除了……愛看書。斑駁的家具、樸素的毛衣,看起來很簡單、很平常。直到年夜飯的飯桌上出現了茅台,他才意識到什麼是差異。
酒櫃裡陳列不同種類、年份茅台李凡認不得他們之間的區别,但他知道這玩意兒貴,李慶華至多喝個二逮子,大多數時候喝散裝白酒,撒起酒瘋來往桌上一摔杯子灑出一大半來也不可惜。
但在韓金樹家不太一樣,不單是酒不一樣,喝酒的氛圍也不一樣。
這是李凡第一次在他久哥家過年,也是他第一次喝這麼貴的酒,還是他第一次吃到包硬币的餃子。光亮亮的一毛錢鋼镚兒被他小心翼翼洗刷幹淨收好,人人都覺得這會是個好兆頭——畢竟年後李凡要打算化療了,讨個好彩頭。人人心裡知道,人人都不說。
吃完飯一家人看春晚勉強熬到十二點,兩個人回到謝斯年的房間,一切安靜了下來,最熱鬧的大年夜即将步入尾聲,新年在悄無聲息的夜開始。昏黃的台燈照亮床頭一角,不是很寬敞的雙人床卻怎麼看都比雪子的床大一些。
小時候的韓雪總想睡在謝斯年的房間,她給出的理由是謝斯年平常住校,謝斯年的屋子朝南,雙人床要更大更舒服一點。韓金樹兩口子對此厲聲拒絕,如果韓雪嫌床和床墊不舒服可以換,如果覺得房間不舒服可以跟老兩口換房間睡,就是不允許在謝斯年不在家的時候睡他的房間。
大人想得周到些,哪怕韓雪并沒有擠兌她哥的意思,但韓叔韓嬸總是怕謝斯年心裡不好受又不說。從根兒上杜絕這種可能。
躺在床上背對彼此準備睡覺,“久哥,”李凡突然翻過身來,動作有點大帶起的風冷冷的,他扯過被子一腳夾得緊緊的,輕輕湊到謝斯年耳邊。
“怎麼了?”謝斯年下意識要翻身回頭差點碰到李凡,隻好側身保持微微回頭的姿勢傾聽,
台燈将李凡的影子照在被子上,鼻息輕輕撫動謝斯年的耳廓,“生日快樂。”李凡低聲說。
希望這不是他陪謝斯年度過的最後一個生日。隐約之間李凡開始有了想活下去的願望,但它不強烈——是他有意克制不強烈想活下去的。
怎麼能克制得了呢?像從媽媽的肚子裡來到這個世界、愛上一個人,它如同曝曬已久的幹草,落上去一個渺小的火星、路過一陣輕巧的風立即肆意燎原。
謝斯年愣了一下,會心一笑後翻身卻看到李凡再次躲回被窩,如果不是呼吸困難李凡恨不得蒙住腦袋,他的鼻尖、耳垂有點冷。他抽出手摸摸李凡的腦袋,往李凡身邊湊了湊,用手蓋住李凡的耳朵試圖能溫暖到他,枕着胳膊稍擡高一點後微微擡頭嘴唇貼上李凡的額頭。
“謝謝你,樂樂。”他說,“謝謝你出現在我的生命裡。”
這樣的動作似曾相識,以往是謝斯年試探李凡有沒有發燒,但這次不一樣,這次充滿了小心,如同碰到了世上最珍貴的寶藏。他戰戰兢兢、謹小慎微又小鹿亂撞,他希望他的神明永遠不會跌落神壇。
燈影琳琅下灰塵顆粒互相摩擦又匆匆告别,一顆塵埃親吻了另外一顆塵埃的額頭。
隔着厚厚的棉被謝斯年還是能感受到李凡的骨骼、溫度,小李凡在夾縫中成長,缺衣少食、充滿虐待和暴力的童年沒有讓他退縮,如同混凝土裂縫中的草籽堅韌地生根發芽,直到長得和他久哥差不多高,直到站在他久哥面前。他是如此清瘦,哪怕有一米八出頭,但他久哥總感覺他像是願意藏在衣櫃裡的小貓,還是小小的、需要人安慰的樣子。
他經常會忽略一個事實——李凡沒有認識他之前并沒有死,還是活到了二十三歲。
他同時又常想着,能不能讓李凡活得好一些呢?從“并沒有死”變成“會好好活”。
李凡的臉又熱熱的,但不是生病的那種發燒,是從他久哥觸碰到他的瞬間開始的。顧不得喘不上氣,他将頭全埋在被子裡悶悶道:“晚安,久哥,新年快樂。”
“晚安,樂樂。”謝斯年的聲音低沉、細膩地回蕩在李凡耳邊,“新年快樂。”
今年的年初一謝斯年擁有了蛋糕和李凡,他們和去年不一樣了——李凡不再有事沒事鬧别扭,不再抗拒治療,這種改變雖然看不到,但人人感受得到。而且李凡不是那麼不讨喜啊,韓金樹觀察他和韓雪、謝斯年的相處經常會覺得奇怪,什麼樣的父親能如此無情?
雖然虎毒不食子,但很可惜——李慶華不是那麼有出息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