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打鬧可以緩解一整天的疲憊,臉色紅潤的李凡看起來像是個健康的孩子;至少他大姨兒這麼以為。
“凡凡有空再來哈,大姨兒就不留你住了——家沒地兒,常上家來,想吃什麼跟大姨兒說。”
臨到分别時江佳還是站在自己的房門口,看着弟弟背上書包要回到他的“家”——就那個出租屋。一想到生活所有冷暖盡數砸在他單薄的肩上,江佳奇怪的情緒再次湧上心頭。
“給您添麻煩了。”李凡蹲下穿鞋禮貌回應。
“嗨一頓飯的事兒這有什麼的,想大姨兒了随時來啊,你佳佳姐現在見天兒不是跟家待着就是出去玩,平常休息了多跟你佳佳姐出去也成。”大姨兒絮叨地囑咐。
李凡沒有希望了,他失去了生命的希望,這種對家的希望就會早早破碎,這顆希望的種子也會深埋凍土永遠沉溺下去。
“依我說人樂樂跟我睡一屋得了,就甭走了,兩床褥子一鋪家裡又不冷。”江佳撓着頭将幾縷碎發随手别在耳後,“我們姐倆多長時間沒見了。”她補充說。
她是真的不想讓李凡走,像小時候李凡不想回家一樣,能多留一會兒是一會兒。
“人凡凡二十幾歲大小夥子了,出來串門舍不得走還跟姐姐一屋打地鋪?”大姨兒嘲笑說,“說出去讓不讓人笑話,有你這麼一姐姐以後人凡凡怎麼找女朋友啊。”
串門這詞兒讓江佳聽得不痛快,白她媽一眼随口抱怨:“瞧您這話說得,我跟樂樂多少年沒見他不還照樣沒女朋友。”心思細膩的樂樂一定是聽得出他媽不情願的意思。
“嘿你這死丫頭!”
從小的姐弟長大後就成了一門親戚,還有“死了姨娘斷門親”的風險。李凡對此并不在意,他是要回去了,親戚家待的時間短是很久不來的外甥,時間長了就是讨人厭、不知趣的“李慶華的種”。随手拿起地上抹布擦擦白鞋站起來對大姨兒笑笑說:“我回去了大姨兒——走了姐,回見。”他對江佳招招手。
短歎一口氣的江佳别過去頻頻點頭掐腰對他揮手;她覺着說什麼都是無力的,所以幹脆什麼都不說。
李凡想要的很簡單,他就是想要個家。
不過現在不需要了,有沒有都無所謂了——要是有家,得了絕症會有人為他難過的,他會舍不得家人。
幸好他沒有。
冰冷的空氣中樓道仿佛之前的争吵完全沒有發生過,他站在李慶華家門口聽得清裡面電視的聲音,環視四周他想記住這些,這些讓他痛過的、向往過的。愛他的媽媽在這裡養他到三歲,他在這裡長大,他打算最後來一次以後就當不認識這裡不要再回來。
掉在地上的包子、毛絨玩具被清理掉了,隻剩下幾塊不明顯的污漬,一眼看去像是腐爛的垃圾留下難聞的汁液,隻有李凡知道那些其實是在幾小時前很美味的包子留下的湯。
李凡生下來是被愛的,但活下去卻不是;之後一段時間他不需要上班,接連幾日的低熱讓他的身體和精神很受影響,他以為他會很快接受“絕症”這玩意兒,畢竟他對此不陌生;他以為他會坦然接受他很快就會離開這個世界,畢竟沒有什麼人愛他,沒有什麼人值得他愛。
但他沒有。求生與怕死是本能,他再強大也無法悖逆生命的本能,他想起了媽媽,那個隻希望他平凡、快樂活下去的媽媽。
母親所賦予生命的深度與廣度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所描述,站在母親的墓碑前李凡沒有再像小時候一樣說起生活裡的委屈,他安安靜靜看着墓碑上媽媽的名字。媽媽不能再保護他了,但媽媽不會是他的許願機器,他希望幸福不假,但他也知道媽媽愛他。
媽媽愛他,媽媽甯可錯失最好的化療機會也要生下他,畢竟以八十年代的醫療條件能診斷已經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何況是延長生存時間。面對時日無多的未來想到肚子裡的小生命,還沒有成為媽媽的她不會想到孩子以後要經受多少痛苦,她隻知道生命可貴,“能活着就好啊”這種單純的想法讓爹疼媽愛家裡的小姑奶奶變成了無懼病痛的媽媽。
她深谙生命的可貴與美好,如果活不下去,她希望兒子活着。
哪怕活得很辛苦。
李凡不是沒有埋怨過母親為什麼要生下他,但現在同樣身患絕症的他突然理解了,“活下去就好”是最平凡的願望;媽媽給了他什麼呢?給了他即便沒有人愛他、但他想起媽媽就知道媽媽對他的愛可以跨越生命的長度,由衷想讓他平凡快樂的活着——他活着就一定要從這樣的愛之中汲取力量。
他拿出馬克筆為媽媽的名字重新描紅,放上一大把康乃馨。小時候母親節校門口總有小販賣康乃馨,同學們争先恐後去買送給媽媽,每個媽媽表面嫌棄孩子亂花零用錢買一些沒有用的,可笑容卻無比的誠實。李凡也想媽媽,想送給媽媽康乃馨,長大的他隻能時不時地買一把來墓地看媽媽。
席地而坐他拿起一塊墓碑前的棗泥糕,那是帶給媽媽的供品,他每次都會陪着他媽一起吃。
吃着吃着他還是哭了。
——媽,樂樂長大了,樂樂還是想您……
遠處漸行漸近的腳步聲沒有打斷他的情緒,畢竟在墓地沒人能笑出聲,到了什麼年紀哭這事兒、想媽媽這事兒在這裡都不丢人。
腳步聲停在了李凡身邊,原來是李凡媽媽旁邊的墳墓來人祭奠了啊。那是個年齡看起來也不大的男孩子,站在那裡裹緊棉襖,将手中一捧黃菊花放在那裡,安靜端詳一會兒伸手去摸那斑駁的碑文。
——看媽媽,您鄰居的兒子來了。李凡想到有趣的地方破涕而笑,仿佛他在跟媽媽對話,将另一半棗泥糕塞在嘴裡撣撣手從懷中掏出紅色記号筆。
鄰居謝叔叔的兒子放下供品後來回張望,李凡在想如何開口叫對方一聲時剛好注意到李凡有在看他。
看見李凡穿得幹幹淨淨很自然地坐在地上,臉上挂着淚痕竟然還笑出來了,姓謝的小子目光裡有些錯愕。
李凡作勢将筆遞給他沖着墓碑打個眼色,“給你,描碑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