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咬字清晰的小女孩被抱離地面。驚喜地感受着滞空的快感。一雙小腳丫晃晃悠悠。
許安平用燦爛的笑容驅散他們心頭的陰霾。“想要什麼?”
小孩子沒見過馬跑。但她想要馬兒動起來。她也不能熟練地掌握人族的語言。急得她,指着馬兒咿咿呀呀,手舞足蹈。
“想要馬兒動起來?”
他聽懂了!小孩子開心地啊啊啊起來。
許安平大手一揮,他們腳下憑空出現一個無邊際的青青草原。遠眺之處,皆為曠野。兔兒自洞中擡頭、牛兒低頭吃草、奔跑的馬兒嘶鳴着停在了跟前。
孩子的觸覺是十分敏銳的。他确實對孩子們的吵鬧相當反感。因為他們的吵鬧影響到水南天的休養。可他無意傷害孩子們。用那些絢麗多彩的外界幻象安撫好孩子們,許安平盤膝坐下,屏蔽嗅覺。春芫草異香環繞周身。
他指間翻飛。跟在他身後的大蛇就見不遠處一棵棵參天古樹拔地而起,萦繞四周。
孩子們的歡笑吵鬧聲便被格擋開去,漸漸地也便聽不見了。
山泉流動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條清澈的小溪不知從何而來,濕潤了大蛇的尾巴。
受驚的大蛇就近纏上一棵桑樹。甩甩尾巴上的水,自上而下看着那人。
茅屋環繞,将他和水南天包裹其中。大蛇看不見。
大蛇隻好蜿蜒着爬下樹,爬進屋。
水南天被安置在一張楠木大床上。床頭的雕花是她這個窮苦人家這輩子都沒見過的樣式。像龍,但沒有角。
她模仿着蟠螭紋的形狀扭動着自己的身子。玩的不亦樂乎。
一聲慘叫将她驚醒。頓時全身一僵。
許安平帶水南天到安靜之地療傷。發現他全身都是綠色尖刺,無從下手。想拔綠色的刺。一動他就疼得眉頭一蹙,落下淚來。
輕輕撫摸額頭。待水南天安穩下來,抓着洞穿他左眼的那一支,閉眼,一狠心,連肉帶血一起扯了出來。
後者疼得發出一聲慘叫。全身都在顫抖着。雙手在半空中盲目地摸索着救命稻草。兩眼都看不見的他,心裡隻剩下恐懼。
“師父好痛!好痛!師父……”
隻要沒有死,他都能将人治好。隻是水南天身上的綠色尖刺會阻礙他的治療,必須要拔除幹淨。
許安平本想一鼓作氣全部拔完。看他眼淚和着血汩汩落下,自己也哭了。實在是不忍心,用這種辦法。
他斜眼看李連生。這個秘密,是她絕對不能知道的。
鷹隼般的視線驟然射來。這是不惜折損封印之力,也必須殺人滅口的秘密。
李連生作為動物的求生本能被喚醒,緊緊閉上了眼睛,不敢去看。
“天仔,”他回轉身來,半蹲在床邊,緊緊抓着水南天的手。輕聲叫他。
水南天完全陷入身體的疼痛中。根本聽不見他說話。隻是發了瘋地扭動着身子,想要去抓爛那青宣毒蟲蠕動着的傷口。
床闆被指尖敲擊發出規律的聲音。
起初隻是讓人跟着點頭的敲擊聲。伴随着哼唱,溫柔的人聲一點點傳了過來,如煙似霧。待李連生聽清了,才發現是許安平在唱《清靜經》。
“老~君曰,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
清清淡淡的歌聲從無到有,從蚊吶低語到清晰可聞,從敲打節奏到放聲高歌。一唱三歎的韻律在李連生這個不懂音律的人聽來也是如聞仙樂。
似有幻無的歌聲在耳邊盤旋、遊走。心底不知不覺間響起某年夏日家中茅草屋檐下那春來破冰和清泉輕碰撞的水聲。
李連生頓覺白雲從腳下升騰而起,歌聲在雲間穿梭如燕,清靈、高遠、恬靜。
綠色的箭也像春天的冰,一點點地融化、成霧,萦繞在二人周圍。
水南天緊皺的眉頭也一點點被歌聲撫平。隻有眼角的一滴淚還記得那些曾經非人的痛苦。
聽了一會兒,李連生說,“我想睡覺了。”
摸索着,趴在許安平後背,腦子裡卻空空如也,十分清醒。
似夢非夢之間,滿心的安甯。
歌聲不知道持續了多久。
水南天在歌聲安撫下睡着了。李連生也是。
許安平慢慢轉身,兩手合圍抱起這大蛇,輕輕放在地上。
後者半夢半醒間又聞着味兒纏上他腰。
許安平無奈扁起嘴來。他從進塔就想說這件事了。
“李前輩你從見面開始就一直聞來聞去。可不可以不要這樣?”
他現在人血那部分要控制原來的肉身用于守塔。妖血那部分就學了化形、藏尾巴和翅膀這幾招。對上她這個血滴子李連生,着實是不夠看的。有點本能的害怕。
“我聞着你的血,味道有些熟悉。”
他剛進來,李連生就想問了。
“我和大哥歃血為盟的時候喝過他的血,我認得那個味道。你讓我嘗一口你的血。”
許安平,“……”
“就一口!我馬上就能知道。”
他自己也有點好奇。畢竟依照九斤叔所說,虛靜派和白松明不和,但童心塵和秦懷仁互為知己。如果這個身體是秦懷仁的兒子……
“就一口?”
“那當然!”
許安平歎息一口氣,撸起左邊袖子,一把伸出去。鼓動着的筋肉卻暴露了他的不安。
“就一口啊!”他再次提醒道。
李連生點點龐大的蛇頭。沖着那白嫩嫩的肉臂伸出了紅信子。她鼓動着身子自上而下接近那手臂。腮幫的褶皺在張開圓盆大口時候展開來,滿口尖牙利齒。
許安平有點被吓到。這一口下來不是全吞了?手臂往後縮了一下。
李連生等着,看他又伸出手來。抓緊時機,俯沖而下,張開血盆大口。
吓得許安平閉上眼睛不敢看。
手臂上傳來一小陣的刺痛。睜開眼一看,手臂上有一圈茶壺蓋那麼小的血牙印。
浴盆那麼大的嘴,落下來卻隻有這麼小的一點點。
許安平慶幸這一場豪賭赢了。她真的很克制。
死裡逃生的恐懼散去,許安平看着小圈圈牙痕,笑了笑。覺得這李前輩可處,對自己挺好的,憨憨的,像喝奶的小貓,就是有點裝腔作勢。和她血滴子的稱号完全不相符。
“怎麼樣?知道是誰了嗎?”
李連生絲毫沒浪費。長信子舔了舔肚皮上滴下來的血。眯起金色的豎瞳細細回味,一副意猶未盡的模樣。
“真香!再來一口。”
“李前輩,你該不會是單純的餓了吧?”
李連生大尾巴甩得啪啪響。“胡鬧!是你人類的血太多,妖族的血太少。不然我百裡之外就聞得出來。就一口!”
許安平又讓她咬了一小口。李連生将他牙印旁邊、地闆上的血都一一舔淨。翻過白白的肚皮來,悠閑地在地上打起滾來。
嘴上嚷嚷着“再來一口再來一口”。
春芫草對妖物來說,堪比十全大補丸。一口又一口,什麼時候是個頭?
許安平拉下衣服,抱緊雙臂,堅定拒絕。一次次地拒絕。
李連生耍起賴,纏着人求了好久。見他确實鐵下心來不給,才自讨無趣垂下頭去。
許安平問他,“确定了?”
“确定了,有大哥的味道,是兒子或者孫子。”
“到底是兒子還是孫子?還确定,李前輩你靠譜嗎?”
一再被小輩質疑。李連生大尾巴甩起來,砸碎了地闆。不解氣,又輕輕打了他手臂一下子算是懲罰。
“目無尊長。”将他團團圈起來。要他叫一聲三姨。“以後老娘護着你!”
雖感恩長輩的呵護,然而許安平深知,“李前輩,這一聲三姨不該我來說。”
許安平便說起墜崖之後和元心明互換身份的事情。
“真正該叫你三姨的,他叫元心明。現在在庸凡派獨心苑住着。我陰差陽錯得了這身體,已經是萬幸。怎敢再鸠占鵲巢,霸占了他的三姨?所以,我還是叫你李前輩吧。”
“哎,這迂腐勁兒,跟秦懷仁一個鬼樣。”
李連生不認識元心明。她隻是看這孩子順眼。沒想到人家不領情。隻好作罷。
“李前輩,這個秦懷仁是誰?”許安平本來想問他和童心塵的關系。想來她未必知道。于是乎旁敲側擊起來。
“我結拜二哥。跟你一樣,有翅膀都不會飛。弱雞一個。”
可以因為自己跟他有點像就庇佑自己。絕對不止是結拜兄弟的關系。許安平也無心插手他人戀情。
他盤膝坐下,打算頌《太上洞玄靈寶救苦拔罪妙經》和《太乙救苦天尊說撥度酆都血湖妙經》超度塔内各位先人。
塔内遍地水汽泡爛了木頭的氣息混着上方傳來排洩物的味道,熏得人眼睛生疼。許安平難受地噴了噴鼻子。
一層潮濕,他想上二層。
李連生聞言兩眼發光。“他們欺善怕惡,我大哥說,做大哥的有吃的一口和小弟們分。可他們自己全吃了。我早就看他們不順眼了。以前我一個人,還要帶着那堆拖油瓶。現在不一樣,我看你挺厲害的。你我攜手,打上去,攻占二樓,怎麼樣?”
拿下二樓,大概率會清靜一點,幹淨一點。
但是天仔雖然安穩下來,依然昏迷。他剛剛取得水月升的身體。還沒有适應。不宜大動幹戈。
他日救出天仔就把鎖妖塔連同裡面的妖怪一起炸了。天仔要恢複,才有自保的能力。但是,萬一不行,也許還能拜托這大蛇守護他一番。
因此,他不能明說得罪這位李前輩。
“李前輩,我有傷在身。再說我在這裡多陪你不好嗎?我又不像他們那般吵鬧。待我身子養好了,自然是不會再勞煩你的。”
“你随便吧。”
李連生最受不住秦懷仁這一款的。打他一拳都像打在棉花上。
之後幾天相安無事,除了救水南天就是超度先人。出去不是沒辦法。但是驅動誅星大陣毀塔,着實是殺戮太深。他猶豫着不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