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安平為童家走南闖北是常有的事。前幾日又是成親又是受傷的,耽誤了不少事。故此這幾日都異常忙碌。
算來,他們已是半月見不着面了。
昨夜回家,照料醉鬼,作不得數。
晨早,備好洗漱事物馬不停蹄就下山。
回頭一眼,想着望見他身影也可聊以安慰。
正巧他也在看自己。
頓覺此身圓滿。遠赴滄州之旅也變得輕松。
不料剛到滄州,小狐突然傳來消息:李獅湖再闖敵陣,被抓。
許安平躲開焦頭爛額對賬的各位掌櫃,于角落處寫了紙條要童江雪救人為上。
自己忙完,又是馬不停蹄驅使小圍巾跑三天三夜回明月鎮。
李獅湖那一夜之後很生氣,孤身闖永明邪教要個說法。雙拳難敵四手,被文韬身邊的鼠妖摁下了。
長得好看救了她一命。文韬沒殺她,将她暫扣桂花園,等童江雪回來好生教導。
當晚,李獅湖就現出獸态原形,一口一個信徒,撕裂皮肉咬破喉嚨。
本來能逃掉的。看到人群裡的廣政治,怒從心上起,高低要給他喉管來上一口。這一耽擱,鼠妖趕到,給她琵琶骨來一下,又捆死了。
童江雪聞訊趕回的時候,永明神教上下都在議論它這隻兇獸。還說明日要将它焚燒于市井之中。
童江雪偷偷給她喂了假死藥。總算順利将這鬧事的狐帶回了百樂門。
許安平聽罷,手中綠線也剛好切斷。治療完成。
李獅湖不認得童江雪。給她手臂那一爪子深可見骨。
杜老頭正給李獅湖治療。聞言,故意多紮了幾針給江雪報仇。
“你不分好賴,專打自家人!你跟我們是八字不合吧!你!”
先是許安平,再是馬小鹭,現在又來童江雪。馬小鹇氣鼓鼓,沖着人一通數落。
李獅湖自知有錯在先,乖巧挨罵,不敢反駁。
方才許安平與童江雪閑聊,她才知道那文韬就是現如今雲霁的藏身之地。
若不是當時剛好滄州暴亂金礦被盜雲霁趕去看,李獅湖這萬年壽命就止步于此了。她可不想現在就去見老爹。
經此一役,衆人覺得不能再讓這莽撞的李獅湖孤身一人。天知道哪天她的萬年壽命就作了對手的助力?
可誰又能寸步不離地保護她呢?
馬家三姐妹都嫌棄她。
許安平倒是想起來一個人。
“李獅湖,你去做星沉道長的弟子。他正直、善良、樂于助人。一定不會見死不救。”
“内應?”
“對,日後我要你做什麼會由百樂門的狐狸送信過去。之前是我錯了。你自己一個人,躲哪裡都不安全。我帶你入虛靜派。讓星沉道長保護你。”
李獅湖自然是願意的,但是聽到要再次私闖永明邪教她心生畏懼。
“我九死一生才從裡面跑出來又要我回去?我傻子嗎?要不是江雪姑娘我早死了。”
馬小鹇氣急。“那你之前還闖?”
“我哪知道那個雲霁那麼厲害?我現在知道了。我害怕了。不行嗎?”
“你必須去。放心,星沉道長會保護你。”
李獅湖感覺到他要給童心塵挖坑。他确實是個好人。隻是,再好的人有了複仇的執念也會成為惡魔。他幹淨的手沾染上污穢,李獅湖多少覺得有些可惜。然則這與她無關,現在她要知道的是許安平要騙他什麼?性命?錢?還是感情?
“你一個壞小孩兒還關心起别人來了?星沉道長于你如此特殊嗎?”
談及童心塵,許安平難得心情愉悅。追問起來。
“若是性命又當如何?若是後二者又如何?”
“性命攸關,恕我幹不了。坐忘派祖師爺水月升曾對天下妖怪立下誓約,殺人者死鎖妖塔。那捉妖令一發,逃到天涯海角都逃不過水寶珠的梨花雪。不論生死,永囚鎖妖塔。至今無有出者。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我與你們拼個生死也比墜入鎖妖塔簡單。若是後二者,随便。”
“原是因為這個。”許安平臉上喜悅散去。“一千年過去了,這個傳說還留着呢?”
“那不可?他退隐山林,又出來個水寶珠繼承家業,水寶珠沒了還有曆代道爺道姑敲打。誰敢忘了?那鎖妖塔還鎮在虛靜派後山呢!”
“大概,是感情。”
許安平心頭有幾分惋惜。好不容易關系緩和了一些,又要互相欺騙。
李獅湖則是驚愕不已。許安平這般認真評估傷害,她還以為多大點事兒。結果就這?
對于感情,李獅湖信奉:性命無憂,哭死也是自己的事兒。
李獅湖火速拱手稱一聲,許大哥。沒問題,盡管吩咐是脫口而出。
如此前倨後恭的真小人,當真令人發笑。許安平對此并不讨厭。
“你,你,真是……識時務者為俊傑。”
劇本寫好了,舞台搭好了,觀衆找好了。缺一個引路人。
豈料引路人不願意了。
性命攸關,李獅湖身嬌體軟癱在人身,施展美人計。
蕭臘八一把推開黏上來的李獅湖。“我不會坑我師父。”
“你想想,李獅湖得不到虛靜派庇護,永明邪教一定會殺了她。”
“關我什麼事?”
許安平語塞。“那她說你替她還了100兩……”
“是。我幫她是免得她被永明邪教抓去桂花苑。不過100兩事小。如今,她和永明邪教有私仇喔!我哪有那個本事幫她?”
許安平不是沒有别的棋子在虛靜派。但世人皆知蕭臘八對李獅湖求而不得,是英雄救美的最合适人選。盡管現在看來隻是一個誤會。
蕭臘八赫然發現即使從小一起長大也十分不了解他。“是幫你還是幫她?”
“有區别嗎?”許安平眉頭一擡。“你願意做這個引路人,既是幫她也是幫我。”
“幫你跟幫她能一樣嗎?”蕭臘八斜眼瞥向李獅湖仿佛看一髒物。
“不違背道義?”
“不。”
“沒有生命危險?”
“無。”
兄弟鐵了心要做的事情,請自己幫個小忙,既不違背道義,也不沒有生命危險,沒有拒絕的道理。“好。我幫你。”
許安平捂臉忍不住笑意。拍拍他肩膀笑道,“好兄弟。我很慶幸,自己沒看錯人。”
之前五色派和永明邪教合作搶了他們不少生意。如今打礁的事兒歸還他們了。
正巧五色教的符紙拓印不管用了。他們去幫忙改改,給五色派弟子授課,算是回禮。順手挑十個八個可用之才,讓他們拿着推薦信去坐忘派挂單修行。
又去挖家才屍首調查綠色幹屍的事情。
遙望着青煙随秋風散去,屍首蕩然無存,衆人心下拔涼。
鏟除永明邪教的心情更加熱烈了。
這番忙完已經是吃飯時候。
童心塵帶人下腳店吃飯。人一落座已擺上果菜楪人各五片,水菜碗裡盛着聚仙樓釀的松醪酒。
童心塵落座,問有什麼菜。
“咱們今兒的菜是這麼編排的。”那瞭高的将手巾往肩上一搭,便唱将起來。“拌鴨掌七寸、七寸糟鴨片、鹵生口七寸、七寸雞絲黃瓜,炸瓜棗七寸、七寸糟溜魚片、清炒蝦仁七寸、七寸油爆肚仁、燴兩雞絲中碗、中碗燴四喜大扁、燴什錦丁中碗、幹燒活鳜魚兩尾、扒魚唇三斤兩盤盛、蔥燒海參三斤兩盤盛、湯燒肘子兩大個、鴨骨熬葵菜兩出海、什錦八寶豆泥三不粘、外帶四鮮果、四幹果、四看果、四蜜果、進門點心、幹品碟兒菜。”
“哎差點兒忘了,”老闆上前補充道,“加一個入爐羊羊頭、煎鹌子、簽雞。”
童心塵剛要說話,老闆打斷他道,“蔥蒜不放。虛靜派雖不忌葷腥,五葷三厭四不食還是要的。曉得曉得。”
那瞭高的得令下去了。緊接着有行菜者排成一列,先将那進門點心一一端上來。
弟子們擠在一桌看那盛菜的碟、暖酒的壺。清一色都是銀壺銀杯。
光是這一副吃飯的行當都已經是銀近百兩矣,更何況那些個見也不曾見過的珍馐美酒、果子菜蔬?
個個都是啧啧稱奇。
心道永富師叔常怨掌門在孩兒時代就染上了風俗奢侈的毛病。如此看來,确實不假。
殊不知,這些并不是童心塵安排的。
“怪哉。你們這腳店,吃的喝的怎麼這般好?”
環顧四周,确實是竹木闆凳的蒼蠅小館,不是什麼上等酒樓。這碗兒呀筷呀卻是烙着聚仙樓的戳兒。二者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格格不入。童心塵故有此問。
不是掌門安排的?
衆弟子聞言,筷子刷刷刷挨個兒放下,不敢再吃。
老闆笑臉盈盈在一旁布菜。“我們店的铛頭可做不來這些。這都是聚仙樓的夥事兒。”
蕭臘八笑了。“怎麼?你們這小蒼蠅館兒還跟大名鼎鼎的聚仙樓合作了?”
“可不是嗎?就等着你們幾位呢!”
老闆滿臉笑容,見他們如見财神。說話間,店裡又少了幾桌客人。
最近山門步入正軌,讨伐永明邪教的事情被提上了日程。
家才死前曾在永明邪教捐獻香火。他們正準備上門找永明邪教了解一下情況,就發生了這種怪事兒。
謹慎的何敢為心生疑慮,悄悄卸下了銅環,活動活動手腕腳腕,準備赴這場鴻門宴。
“我們這條街上的店兒,大早上就開始盼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們盼來了。各位道長有幸登門,小店真是蓬荜生輝呀!”
蕭臘八仿佛渾然不知身在禍。依舊和布菜的老闆談笑風生。
童心塵心中隐約猜到了此時何人所為。嘴角不經意間泛起了笑意。
他确實在信中抱怨過好久沒吃聚仙樓的蓮花鴨簽了。沒成想他居然記住了。
蕭臘八故作疑惑,一拍腦門兒。“哎?老闆怎麼就知道我們來你家不去别家?”
“哪兒料得到哇!”
老闆一擺手,笑話道,“道長也許是活神仙。我可不是。我們呀,就是笨人用笨法子。大早上有位許老闆使銀子把這條街!所有的店!全都包下來了。看見你們這些道長進哪家,就把那聚仙樓的好酒好菜端進哪家。我們呐!等着就好!”
包了一條街?
許安平的财大氣粗讓在座各人都驚詫不已。
在店小二的一一勸阻下,店裡密密麻麻的客人此時已經離去□□。剩下的也準備好起身下樓。
高秉天哎一聲,想到了什麼。火速跑到欄杆旁邊,幾個弟子也跟随他的腳步,好奇探頭下樓望去。
門口正有幾個閑漢催促進店吃飯的到别處去。
高秉天一拍欄杆,大聲嚷嚷着自己的重大發現。
“許老闆可不止盤下了你們這些店。怕是天上飛的鳥、地上爬的蟲都被他塞了二兩銀子哦!”
“許安平搞什麼鬼!”
何敢為也在觀望之列。氣急,一拍桌子,轟隆一聲,碎了。
碎木落了一身的弟子們氣得揍他,“你什麼态度?”
“仗着老爹是永恁道長天天背着手走。多了不起似的。”
這些個外門弟子是永明師叔招的。早上放消息出去,攻打永明邪教急需人才,傍晚就有三千多人報名。後來招滿了還有人不要工錢不要假期隻求加入斬妖除魔大業中來。
上曲直山找永明師叔争論那天,何敢為說了一句時機還沒成熟,自此被處處針對。
“守一山三大峰多了不起呀!金剛不壞之身!多了不起呀!瞧不起我們呗!”
“有本事殺上永明邪教!在這裡作威作福算什麼好漢?”
“就是就是!”
眼看着何敢為被逼得節節後退,達常看不下去了。一把抽出了佩劍,攔在人前。
“幹什麼呢幹什麼呢?退回去!”
這使得局勢更加緊張。
蕭臘八見狀火速插進去好聲好氣地調解。
永明師叔招這些人回來做什麼?一人一口唾沫淹沒永明邪教嗎?
童心塵皺起眉頭一一記下這些個鬧事兒的弟子,在心裡一個一個給他們叉出去。
老闆半點兒沒有生氣。吩咐好夥計記在賬上,便賠着笑來勸到隔壁桌去。
有個弟子剛坐下被人拍拍肩。
回頭一看,正是許安平。
那弟子認得人。點點頭不聲張,搬了凳子到隔壁桌去。
看起來像是躲這場争吵。實際上讓許安平趁亂擠到了童心塵旁邊。
童心塵往旁邊瞥一眼,火速收回自己那太過明顯的偷窺。
他明顯是有意打扮過的。
平日裡常常是一身簡單織錦了事。今日,這一身紫雲紗紅棕的外色襯得他整個人生機勃發,似高傲的牡丹生于西王母百花園内,豔壓群芳。
拂袖間漏出的烏黑似叫天地失色,讓你無法忽視他的威嚴厚重。
内裡一件純白狐裘,又随着他的笑意活潑起來。
最簡單的色塊,疊在他身上就已經足夠驚豔。
不禁叫人懷疑,是不是這世間所有的衣服都是為他而做的。
他很會利用自己長得好看的優勢。一言一行,都叫人着迷。
童心塵沒忍住,從茶杯的指縫間又偷瞥一眼。
指骨粗的金蛇尾纏無名指作戒,自手背鑽入衣袖之上,環半圈脖頸,吐着絲兒與主人一起正面示人。
蛇這個物種,毒牙利齒帶來的危險感是刻進人族骨子裡的。許安平的無害笑意在這豎瞳審視的金蛇面前,也變得詭異不明起來,透露着一種禁止涉足的美麗。
果然很襯他。
童心塵把夏衣攥下來的金葉子、金線融了,打了這個金蛇尾戒。趁許九斤轉身盛飯的功夫,在桌子底下拉着他手給他套了上去。
之前還擔心尺寸不合适。如今再看,他都驚覺自己的手藝不錯。
蕭臘八的嘴上功夫不容小觑。這麼一小夥兒功夫,兩個山頭的弟子都意識到了在掌門面前吵鬧的嚴重性,心裡發起虛來,說話都小聲了。
不愧是他看上的首徒。童心塵對蕭臘八很滿意。
門下無事他又轉頭看一眼身邊人。盡力做到目不斜視,語氣平淡。
“不是讓你呆在童家?又跑來做什麼?”
許安平給他夾菜。謊話張嘴就來。“你追綠色幹屍,我追你。”
真口甜舌滑。衆弟子們一個寒顫。打鬧瞬間停了。
勸了半天口水都幹了的蕭臘八沖人比個贊。不論真假,這招好使得很。
“回來吃飯。”
童心塵吩咐完回頭,碗裡都是剝好的蝦。許安平還在剝。金蛇尾戒更影影倬倬晃着人眼。
許九斤看這二人肩膀都要挨到一起了。心中很是不快。仗着長輩的名分吩咐人到到另一桌去。
許安平也不想跟義父争吵。擡頭故作疑慮問起不遠處的蕭臘八,“你還欠我多少錢來着。”
聽罷半開玩笑地說,“要不這一頓你埋單,我們的賬就算了。”
開玩笑!這一頓夠他再借十回。
蕭臘八屁股都沒坐熱又火速起身。“各位道友,許老闆有事情要跟掌門談。麻煩移駕旁邊可以嗎?這邊兒,這邊兒,勞煩……”
老闆火速又開了一桌。酒菜弄了兩份。弟子們識相去新開的那一桌。有個弟子看許安平美貌出神走慢了,被許安平瞪了,也走了。
許九斤不肯走。還搬了凳子坐在兩人中間警告他們。
“在外人面前注意點分寸。你們名義上是大舅子和妹夫的關系。”
忘了還有許九斤不同意這門親事。許安平居然還聽話坐到對面去了!
氣得童心塵一口下去,那鴨骨頭都一起斷了。
“虛靜派弟子聽令!”
“在!”
“給你們一炷香的時間。吃完就走。絕不停留。”
“明白!”
衆人火速幹飯。許安平也再無二話。
許九斤吃得快,目光炯炯催着許安平。“剝完快點兒吃。飯菜都涼了。”
修長的指尖拂過耳尖。許安平腳下竄出來一隻狐狸,啃了許九斤小腿一口。
後者傻眼了半晌,看着冒血的兩個牙洞,和那呸呸呸吐血水的狐狸大眼瞪小眼。
反應過來後,心頭火起,飛身沖出去追。
許安平慢慢悠悠搬凳子坐回來。裙擺缺了一塊兒。童心塵再細看,裙擺又飄蕩回去,完整如初。
“你的小狸奴?”
許安平笑而不語。
“跑得快嗎?九斤腳力很好的。”
“小靈是他們姐妹之中跑得最快的了。”
“馬小靈?”
聽到馬小靈的名字,何敢為整個人從椅子上彈飛起來。
在那些不能與外界接觸的封閉爐竈裡,馬小靈是他的一束光。
如今聽聞馬小靈受苦,他腦子還沒反應過來,身子已經離箭般飛了出去。
被他一腳帶翻凳子屁股着地的弟子揚起拳頭,在人背後罵道沒禮貌。
許安平愣了一下,對這未來姑爺十分滿意,也有一些豔羨。羨慕他們愛得光明正大。
蝦剝完,推碗過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