窟盧塔内外出而僥幸存活下來的男孩,未必能夠被稱作是幸運。
憎惡、仇恨、悲哀這些先前他鮮少品嘗的東西,初次領會就徹底镌刻在每根骨縫深處,伴随他的餘生,連每次呼吸都攙着陣痛,直至靈魂消亡的那日。
酷拉皮卡找遍整個山村,隻找着世初淳這一個活着的人,卻怎麼叫也叫不醒。
他檢查她全身,沒有外露的傷口。
他不是什麼隐世的良醫,也沒學會看病問診,不明白女人是震怒之餘動了胎氣,加之身體遭受過經年累日的磋磨留下病根,才會在太過于虛弱的狀态下沒法短時間内清醒。
酷拉皮卡端來水喂世初淳喝下,學着大人們的模樣,采摘鄰近的藥草搗碎、研磨仔細,過濾出綠汁來讓人服下,饒是如此,世初淳也始終在沉睡。
酷拉皮卡心裡跼蹐不安,幾乎每隔幾秒鐘就要試探女人的鼻息。
他趴在她胸口聽那微弱的心跳聲是否還在正常跳動,摸她手腕上的脈搏,看看人是不是還活着。
他不敢離開,也不敢合眼,生怕自己一個閉眼,族裡就隻剩下自己。
天際皎皎明月蓄着輝光,地面男孩淚水噙滿眼眶。
聯結着宇宙與人間的銀漢,恰似一段盈盈的水渠,眼不交睫地守望兩人,見昏迷的女性安睡,闊氣地揮灑寥落的星光。
隻要稍微冷靜一點,就能覺察出此中的纰漏。酷拉皮卡找到世初淳時,她身上換了件幹淨的着裝,沒有血腥黏着。
他趴在世初淳旁邊,該是慶幸的,偏免不了疑窦叢生。
現階段的男孩,興許不夠強力,可機敏有餘。
可疑之處比比皆是。幻影旅團虐殺掉村落族内和族外的人,手法殘忍到無所不用其極,令人駭心動目。他們卻偏偏放過了世初淳,她甚至能稱得上是毫發未傷,這不可不叫人心懷顧忌。
基于是女人有孕在身就放過她?幻影旅團要是真那樣仁慈,就不會使出那麼卑劣的手段,以此制造出成色最上等的火紅眼。
種種思慮打亂成貓咪玩耍的毛線團。
這或許是一個光明正大的陽謀。
先奪走他可貴的族親,再陷他于不義之中。
幻影旅團大開殺戒,以此颠倒他的世界。接着輕悠悠抛出一個幸存者,再接再厲撂倒他可以依傍的親近者。
所有疑問落在萬籁俱寂的村野,有如覆蓋窟盧塔族的白雪。它們紛紛揚揚的灑落,可伊昔美不勝收的雪景現今已無人欣賞,顧慮未曾開口統統失去了追問的源動力。
等待的過程難熬,像是小火慢炖的肉湯。水液沖散自身的外皮、脂肪、筋肉,以碰一下就要被燙傷的高溫持之以恒地在周身沸騰,教萦繞在心頭的痛悔久久揮之不去,是不計其數的痛恨雜糅而成。
酷拉皮卡不是沒有懷疑過,隻是相比較來說,他更期待世初淳的存活。
腦海裡的念頭來回拉扯,矛盾的心理做鬥牛狀自我沖撞。
在這放眼全是屍體,閉目是一對對同族人血窟窿的大環境内,他唯一能雙手緊緊握住的,隻有面前這雙暫時還沒有變得冰涼的手。
眼睛是心靈的窗棂,此言所言不虛。在這堪稱等待死神裁斷的時分,理智與感性做争鬥,寂滅了男孩眼裡的熱忱,令情感攜意識共沉淪。
呼吸好微弱……酷拉皮卡試探女人的鼻息。
心髒也跳動得緩慢。小男孩趴在她胸口聽聲音。
哪裡受傷了嗎?明明哪裡到處都找不到傷口。為什麼還不醒過來,是受到什麼其他方面的傷害了?她是不是也會和他的族人們一樣,永遠地沉睡在這片土地上?
拜托你,醒來吧。
數九寒天,皚皚白雪為死寂的屯子送葬。皓月當空,身上蓋着羊毛毯的女人從夢中驚醒。
簌簌作響的風吹屋棚聲内,壓抑到比巨石沉重的呼吸,在世初淳睜開眼的瞬間獲得解放。
“不是我在做夢吧,你是真的還活着的吧?”
欲哭不哭的小男孩,倔強地吸着鼻子。
他不敢确認女人的真僞,直到對方重重一颔首,招徕他近前,以切實的體溫予以他無容置疑的擁抱。男孩方才用力地環抱住他認識的人裡僅剩的唯一一個存活者久久不放。
兩位幸存者頂着寒風與凄雪相擁而泣,襯得他們兩個大活人好似生生死了一回。
也确乎是死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