織田作之助每天在港口黑手黨裡做着雞毛蒜皮的雜事,包括但不限于,處理店鋪老闆的出軌問題,裁定道路兩端起點和終點在哪裡,勸導試圖表演倒立喝湯的老大爺不要那麼做……
收拾屍體是日常雜務裡面最常見的一項。在每時每分每秒都有人在死去的橫濱,屢見不鮮。
今天,他又被分配到收屍的任務。
同事們總愛分一些髒活、累活給他。
與其說紅發青年很好說話,不如說他根本就不說話,隻平靜地接受了所有抛給他的冗務,不在乎自己與他人工作内容的差距。
他的朋友太宰治為此打抱不平,織田作之助卻認為無所謂,他自有他的天地。
織田作之助立志當個小說家。等閑暢遊在自己書寫的文字之間,仿佛在構建一個全新的世界。期間的美妙滋味難以同他人描述,内心的豐足能叫他忽視外部的雞零狗碎。
收屍的相關事宜,或輕松或繁瑣。主要看屍體的形狀、狀态。
有的人死了,可以留個全屍。有的人死了,隻能拿鏟子來擡。
處理了一籮筐黏黏糊糊的人體殘渣,跟着紅發青年的新員工忍不住跑去吐了。
由全程面不改色不的紅發青年,推着零零散散的屍體組織去交工。
馬路上有輛救護車與大巴車相撞,所幸裡面的人員沒有大礙。就是後車廂停放的擔架被震出來了,露出一具裹着白布的屍體。
醫護人員們齊心協力地搬着擔架,往車上擡,預備重新啟動車輛。
織田作之助推着推車從旁邊經過,隐約看到了屍體露出來的一隻手。挂着鮮紅的,與他的發色相似的紅瑪瑙鍊子。
“鈴鈴鈴——”
急促的電話鈴聲吵醒了港口黑手黨底層員工。
蓦然驚醒的紅發青年,心裡有某種被撕裂的鈍痛感,揮之不去。
他琢磨不出一二,很快遺忘了刺痛的夢境。去處理今天被分配到的收屍工作。
路上有輛救護車與大巴車相撞,震出了後車廂停放屍體的擔架,是逝去的死者企盼地想要再見一眼自己的至親。
醫護人員們正在往車上推擔架。
具有一定重量的擔架,幾人共同搬運也費力。何況在一位醫護人員的手扭到的情況下。
織田作之助看到了,停下推車,上前幫手。跟車人員們向他道謝。
為方便搬運,織田作之助跳上了車。待擔架完整地擺進了救護車,他瞄了眼被白布裹着面部的屍體,心裡有些不适。
他的女兒也是差不多的身形,刨去擔架自帶的重量,體重應當也相當。
紅發青年拍拍手,準備跳下車,離開救護車,抓緊時間下班,回家擁抱自己的孩子。
手放下來的一刻,碰到了擔架側面。運輸裝備受力,牽動了擺放着的屍體。被布蒙住的女屍,手垂下來,滑進他攤開的掌心。
一如多年以前,見到殺人現場的小孩堅定不移地牽住了他的手心。
人與人的感知是很奇妙的。
沒接觸時,總覺着有隔閡,觸碰到了,哪怕遮住了眼,掩去了形容,也能在一瞬間明确對方的身份。
這隻手,織田作之助再熟悉不過。他牽了無數次,無數次,無數次的無數次。
他見證她的掌紋與她的生命線一齊生長,長啊長,長進了他的心裡,與他的生命線連在了一起。
世初淳說,他遇到哪個幼童,都會為對方付出一切。她隻是偶然發生的僥幸。
織田作之助不明白孩子為什麼要在意這點,索性摸摸她的頭,“我現在遇到的是你,不是嗎?”
相遇之時,人們哪會知曉離别是何時何分,也不能切膚地感受到當下的錐心之痛。
車禍損壞了救護車内部的白熾燈,車内光線相對昏暗。
紅發青年的眉峰擰動,向來沒什麼情緒的眼眸雜進了些微的裂痕。那裂縫越來越大,令他的臉部、皮膚、乃至全身,無一處不在坼裂。
織田作之助的目光落在那塊白布上,又仿佛什麼也沒有落。單是在空氣中無規律地梭巡着,橫沖直闖地找不到着落點。或是不敢找到。
潔白寬長的布料兜下來,蓋住了遺體全身。沒有絲毫起伏的布料,能簡易地分辨出他面前的軀身,是名确切無疑的死者,沒任何可供辯駁的餘地。
織田作之助伸出手要掀,又止住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手隔着虛空,落在屍體的額頭。下方是兩處凹陷的眼窩。
紅發青年描繪着遺體的顔容,一如收養世初淳的早些年,他教授孩子文字,在她手心裡一筆一劃地描寫他的姓名。
接着是鼻梁、嘴唇,一個部位,一個部位地描摹,拼湊成了他熟谙不過的臉。
是她沒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