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預備洗手給世初淳打下手的坂口安吾,停止行動。
他表示前兩個難題,自己愛莫能助,後一個教學的疑難,他倒是可以幫忙講解一二。
“真的嗎?坂口先生,你會數學題嗎?”世初淳眼前一亮。
眼眸的光芒滾成琳琅碎鑽,晃得成年男人不自禁地别開眼。
世初小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人時,坂口安吾自覺是很難招架得住的。
情報員避開女生明耀過頭的眸光,假意口渴,尋找專屬自己的水杯,原是擺放在茶桌前。
“在很多階段,人們會認為眼前看到的困難,難如登天。”
不自覺顯露着成年人風範的坂口安吾,以過來人的口吻,不疾不徐地叙說,“等跨過了這道坎,朝前走些步子,再回頭,就會發覺途徑的苦難,交織成絕贊的風景。”
“腳下跋涉過的泥濘,會為之鋪開一條錦繡花路。”
再者說,坂口安吾心裡默默補充了句,中學生的課題再難,難道還能難到哪裡去?
“不對哦,坂口先生。”
攪拌着炖好的豬骨湯,世初淳一本正經地反駁。
“苦難就是苦難,不當因為當事人邁過了,而無視其中的愁雲慘淡。事後多加稱贊,甚至讴歌苦楚與磨難,不會顯得更加聰慧坦蕩,隻會讓人覺着萬分的可憐。”
是不想承認那些難捱的日子,是實實在在的受苦受難。因此扭曲了磋磨歲月裡的真實念想,好在來年回顧往昔時,組成安慰自己的托詞罷了。
被有條有理地駁斥了回來的坂口安吾,啞口無言。
半晌,他開口道:“世初小姐是個有想法的人。”
就是這樣的想法,不要也罷。
有了,難免多添煩擾。
翻開女生的作業冊,坂口安吾随口詢問:“比起太宰君、芥川君,世初小姐好像更歡心我,在我面前會比較放松,偶爾妙語連珠,偶爾即興胡謅。”
“為什麼?”
明明世初淳和太宰他們,才是年紀相仿的歲數。
三個孩子……倘使太宰君也願意被他和織田作先生,稱之為孩子的話。
具有師生、同門情誼的三個孩子,也是夾雜着教學、同居等方面的聯系,而他隻是個無相幹的訪客,織田作先生的酒肉朋友……
與世初小姐的來往,也僅僅是到訪的客人恬不知恥地蹭飯而已。
為何待他,與其他二人不同?
應該輕松對答的提問,久久沒得到回響。
作為一名優秀的情報員,坂口安吾自當有察言觀色的能力。
他的手平放着,為友人的女兒關懷地遞出台階,“是我唐突了,冒犯到你。若是難以回答的問題,世初小姐大可不必往心裡去。”
女生聞言,擡起低着的頭。
那一眼穿山過水,仿佛蘊含着無盡的缺憾歎惋,教坂口安吾的尋常心平地起波瀾,滋生出幾分異樣。
他一直明白,世初小姐和他們……
是的,不止他,還包括織田作先生、太宰君、芥川龍君在内,以至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隔着一層透明的薄膜。
看不見、摸不着,卻确确實實地隔閡着。
他們在這頭,世初淳在那頭。
看似觸手可及,實際遙遠至極。
她無法想象他們的相處,能産生什麼實際□□際。
也斷定他們之間,絕無可能發生更為親密的聯系。
哪怕有,也僅僅是虛假的鏡裡花、水中月。觸碰之際就會打碎,試圖打撈則要搖晃,随時随地會迎來任何人也無力回轉的破滅。
坂口安吾陡然想到,如果當初世初小姐沒被好友織田作先生收養,按她起初目不識丁、口不能言的情況,在弱肉強食的橫濱,大概率是誰來都能踩幾腳的待遇。
話說回來,開局摸到庇佑的王牌,真的能單純地歸咎于天命庇佑的好運?
天底下,确乎會有那麼輕率地天上掉餡餅,一個勁專門往某個人身上砸的大好運事?
除開最初的綁架事件,日子過得如此順風順水的世初小姐,她所該經曆、要經曆、會經曆的不幸,又都流往了何處去?
坂口安吾沒由來地生出種荒謬的設想。
站在他眼前的女生,曾經蒙受到一如随處可見的草芥般的輕賤。她之所以能來到這裡,是因為她經曆過數以萬計的消亡,仍然百折不撓地生長。
被收割掉的性命,待春風複蘇大地時,重新艱辛地匍匐前進。
倚靠着沙發的肩部緊了緊,坂口安吾晃動腦袋,撇開那些虛無的假想。
他也沒辦法接着思量,沒能經受織田作先生幫助的少女,合當在陰暗面遍布每個犄角疙瘩的橫濱,遭受到怎麼樣殘酷的對待。
那對世初小姐而言,實在是太過殘忍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