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問題屬于厚積薄發。兩個月能做的,充其量不過壓制,而非痊愈。
但,他不想再躲下去了。
“回來了,躲得夠久的了。”
陳局手中鼠标移動,認真問他:“七十一天,算很久嗎?”
“——哇,七十一天,那麼快就好了啊!”
元呈眼睛亮起來,晃得周邊七嘴八舌給他描述八卦新聞的同事們一時無言以對。
拜托,根本就不是重點好不好!
他們之間交換幾個眼神,對花邊新聞那惡俗的好奇和興奮幾乎湧出來。
元呈不管,他隻聽明白了,從3.11案結束起,林叢就沒再靠近過滕安市公安局一步——怪不得他沒見過,他來實習還沒幾天呢——他在市立醫院接受着最仔細的心理治療,并試圖完全恢複12.7案後産生的嚴重記憶缺失——當然失敗了。醫生的結論是:“不建議繼續從事刑警職業。”
——不建議,那意思就是,不是完全不能咯?
哇,大案子受創之後還能馬上調整好狀态回來幹活,超人啊!
元呈想,他從警,不就是想成為這樣的超人嗎?
于是不怎麼慎重思考後,眼睛亮晶晶地得出個人生結論:
“我要調二隊!”
“挺久的了——這麼長時間,咱這兒又是個趕時間的地方,陳局啊,我已經和隊上的活兒脫節了吧?”
辦公室裡,林叢一邊說,一邊從挎包裡摸出一份打印文件,又沖對面陳局讨好地笑笑,露出尖銳虎牙,裝乖裝得很坦誠。
陳局,老狐狸了,自然明白那是什麼。
三十多歲的人了,事業迷茫期難免。心理醫生的話,聽多了自然就有些動搖。雖然嘴上說的是不知道自己除了辦案還會幹什麼,又裝出一副真誠忠實的模樣,手下動作倒是挺誠實,辭呈都提前拟好了。
——他倒想得美,惹了一身大麻煩,竟然想跑?
林叢本想寒暄兩句就提出辭職,誰料陳局的臉上閃過絲狡黠的笑意,不等他有将文件展開的機會,先把電腦顯示屏向他這邊一轉:
“怎麼會呢?林叢啊,你可是我們的一員虎将啊!回來了就看看吧,來活兒了。”
林叢剛要開口,眼睛已經本能地被屏幕上一行黑體加粗的字所吸引——
“近日,我市四名少年接連失蹤,究竟是一時念起離家出走,還是不幸遇害?”
新聞标題起得紮眼又嚴肅,極具壓迫感的文字,逼得觀者心頭湧起一股窒息感。林叢不由自主地喉結一動,辭呈馬上抛到腦後,隻不太自然地緊繃着嗓子,說:“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這種事還會有假?”
刑警對大案的興趣如同野獸對鮮血的沖動,稱得上本能。他本能地想搶鼠标看個仔細,手出去懸在半空,先被陳局攥住,不等反應,先被叫住,說:
“歡迎你,加入6.2專案組。”
哎?
林叢左手不敢動,右手卻把手裡的辭呈攥得又潮又皺。
交,還是不交?
猶豫是背叛的前奏。
在來到市局看到新案情之前,林叢笃定,自己會就此結束自己短暫的刑警生涯,将那些想不起來的、不該被想起來的往事,通通丢出去,從此藏身市井,做個快活的閑人。
——像他的醫生所希望的那樣。
但現在,他有點動搖了。
理智告訴他不要接。
可是本能卻叫他,接吧,接吧,就接這最後一次——
等林叢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做什麼時,他已經被陳局連哄帶誇地送進專案組裡去了。
得,這回不用猶豫了。
認命地将陳局送出門,回來開會。
方才不曾留意,眼下才發現,會議室内,放眼望去,幾乎整個二隊,隻要是這七十一天之中沒申請轉隊的,都在這裡了。一張張熟面孔,一聲聲“林隊”,熱熱乎乎,叫得他心裡發軟、眼眶發熱。
“林隊,身體怎麼樣了?”
“林隊,好不容易回來了,晚上要不要一起團建一下啊?”
“林隊,這兩個月跟着他們一隊撿剩飯,可把我們憋壞了!”
“林隊……”
“林隊!”
最後這一聲格外響亮,偏偏還來自身後、會議室外,一聲驚雷似的,驚得他險些跳起來。
林叢猛地回頭,撞進眼簾的卻是個最料不到會出現的人。
“你……?”
元呈咧嘴,露出個标準微笑,身子站得筆直:“報告林隊,我叫元呈!”
聲音太響亮,朝氣太充足,能量太豐富,震得林叢頭痛。
——以及,莫名其妙的、複雜的情緒翻湧。
一些本已深深沉睡的記憶,忽然沒頭沒尾湧上心頭:
印象裡的人,也是這樣的笑,也是這麼有活力,也是朝氣蓬勃、野草般生命張揚……
——不,他怎麼能、他憑什麼可以像記憶裡那個他!
念及此,林叢猛地呼吸加速、心率加快。
和這人有什麼關系,他一個苟活之人,又憑什麼、透過他,假惺惺地緬懷那個人?!
他沒這個資格,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