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遲航做了一個夢。
那個忽然被中斷的吻在夢裡延續。
他和柳時序舌尖相抵之後,便開始無休止的唇舌交纏,夢裡的他不再矜持克制,他變成了那個迫不及待、主動又貪婪的一方。他捧着柳時序的腦袋,霸道又用力地箍着他,生怕他逃走一樣。他像一個在沙漠裡面迷失方向的異鄉人,熱切地渴望着濕漉的水源,捧着那張臉,就像捧起整個綠洲裡的水潭。幹涸太久的身體迫切地需要被水澆灌,他抛卻羞恥,卸下文明的僞裝,憑借着動物的本能,不知疲倦地吸吮。
真好喝,他甜蜜又滿足地喟歎,伸出舌頭餍足地舔了舔嘴角。可是他發現這竟然不是自己的舌頭,是蛇信子!他們兩個人都變成了靈活婉轉的蛇,在一個平坦的湖邊巨岩上遊動着,他們先是相互對視,彼此試探着靠近,之後光滑濕潤的身軀便像命運一般纏繞在一起,岩石很冰涼,他們以各種千奇百怪的姿勢交疊在一起,天地萬物,隻有兩條蛇、一塊巨岩、平靜的湖水。
遲航以為自己會永遠停留在這個詭異的畫面裡面。
天邊卷起烏雲,浩浩蕩蕩地朝巨岩的上空飄移過來,緊接着雷聲巨響,大雨像豆子般朝巨岩砸下來,蛇又變回了人形。但是柳時序不見了,隻有遲航一個人。
大雨氣勢磅礴,雨水從頭頂傾瀉而下,像一場對于欲望的洗禮,他的情欲徹底褪去了,粗暴的大雨讓他狼狽不堪,他擡起頭,在雨幕中又看見了紅綠兩盞燈。他知道自己又來到了二十幾年前,哥哥發生事故的那個路口。
馬路上的車子像海裡的遊魚,不斷地朝前滑去,不止不息。遲航站在路口,看着紅燈變綠,綠燈變紅,雙腳像被什麼固定住了,邁不開一步。人行道上,哥哥的身影出現了,他在大雨中背着他往前走,背影孤單、落寞,遲航大喊大叫着,“哥哥,你回來,你回來。” 可是他發現自己的聲音被雨水吞沒了,而他的腿依舊動彈不得。他的淚水簌簌地往下流,和雨水融為一體。
一陣刺耳又尖銳的聲音傳過來,哥哥不見了,雨幕也不見了,一切都消失了。遲航醒了過來,隻有臉上鹹濕的淚水提醒着他剛才去過的世界。同樣的夢,他已經做了二十幾年。哥哥去世的頭一年,這個夢頻頻出現,後來它出現的頻次變少了,一年會有個兩三次,在哥哥祭日的前幾天,它一定會造訪。
他看了看手機,後天是5月28日,他打開訂票的軟件,查看濟州島到上海的航班,訂票軟件上寫着,受今年首個熱帶台風影響,濟州島到上海的航班明日起都将停飛,已購票旅客将按票面原價退回,未購票旅客請擇日購票。
遲航這才轉頭看了眼酒店的窗外,昨天還是陽光明媚、碧波蕩漾的怡人景色,今天就整個兒變了樣,天空烏雲密布,海面和天空一樣陰暗,大風呼嘯着,沙灘邊上的小樹都被吹彎了腰,隻有烏鴉還在迎風漫無目的地徘徊。
台風還沒過境,現在不算最糟糕的時候。如果現在買一張去上海的機票也來得及,可是今天下午有一個重要的彙報要向韓方展示,他是不能不出現在現場的。他苦惱地捏了捏眉心,發了一條語音給方曉萍,方曉萍說“沒事,這麼多年你哥哥都知道的,媽也不希望你在台風天坐飛機,太危險了。”
遲航推開陽台的門,狂風挾着悶熱的空氣争相從外面湧了進來,房間内窗簾飄揚,紙張簌簌地朝一個方向打開,他用力把門拉上,把自己留在陽台上。
很悶。
鹹濕的風是悶的。
陰郁的灰雲是悶的。
慘淡的海面是悶的。
他的心也是悶的。
每一年的這個時候,他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想在這個世界消失不見。
他想跳進前面的大海,像一顆石頭緩緩沉入海底,躲在岩石的下面,融進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失去意識,失去肉身,失去自我。
他知道自己是個徹頭徹尾懦弱的膽小鬼。
他害怕死亡,與渴望死亡一樣強烈,他不得不承受一種矛盾的折磨。
他不得不回到現實中去。
他甩甩頭,再次用力把門拉開又合上,他走進洗手間,機械地沖了一個冷水澡,把自己收拾妥當,出發去公司。
忙碌的工作有時候也是一個避難所,他各種哀婉的、消極的、晦暗的想法在工作面前都消退的無影無蹤。這裡一個bug,那裡一個需求,這裡一個管理會議,那裡一個彙報溝通,無數的聲音朝他湧來,他被衆人淹沒了,在另一種形式上失去了自我。
下午的彙報進展的很順利,韓方很滿意中方的工作效率和項目方案,項目組的同事都很高興,說晚上要慶祝一下,大家一起聚個餐。
遲航其實沒什麼興緻,他想回房間看看書,不過他一般不做掃興的人,所以應下了,好在吃飯的地方就在酒店的一個餐廳,據說這家餐廳在濟州島也是萬人打卡的網紅餐廳,餐廳的氛圍和食物的品質都不錯,不是徒有其表的地方。
一行人高高興興地落座,夏塵甯坐在遲航的對面,說:“能在下班時間逮到你可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