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小七眉眼盈盈，靠在窗扉看着他。許久不見，山輕河還是那般豐神俊朗，隻是眉宇間多了幾分郁結，遠不似在外曆練時灑脫肆意了。

“小七？”山輕河看清來人微微笑起來，“進來坐，師父這多了不少好茶，我泡給你喝。”

湯小七依言進門，東看看細看看，對這個傳聞中輕易不可踏入的淩塵殿好奇不已。認真看了一大圈，卻發現裴顔的屋子十分質樸無華，除了被一圈盆栽隔出的小茶台還算精緻，整個房間除了比外門弟子的宿舍大了幾圈外，簡直沒有一丁點兒“裴師尊”應有的華貴氣息。

小七心裡裝滿疑惑，小心翼翼坐在臨窗下的茶幾前，看山輕河有條不紊地從一旁的紅泥小爐上取下已經滾開的熱水慢慢注進粗陶茶壺。他握着陶壺一側的把手，按着衣袖，斟了一碗遞給對面的人。也許是蒸騰的熱氣模糊了他的視線，山輕河的面容似乎也漸漸隐匿其中。

這麼一看，倒真有幾分裴顔不染凡塵的品格氣度。

湯小七低頭，一眼便知這是上好紅茶。不僅顔色鮮紅濃郁，茶香也帶了一絲獨特甜蜜，隐約有桂花的芳香。

“好茶。這是哪兒來的？回頭我也買些。”

山輕河挑眉，腦海裡閃過空花洞主那張漂亮卻讨人厭的臉，擡手又給他續上一杯，“不知道是哪個孤魂野鬼孝敬的，咱們隻管喝就是。”

湯小七品着桂花香氣滿足地閉上眼，仿佛已身臨其境，置身于百年花樹之下，忍不住贊歎不止：“師兄不願說也無妨，等師尊回來我向他讨一些，但願看在師兄的面子上，師尊不會舍不得。”

“自然不會，”山輕河低眉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這段時間雙生靈華安穩許多，他身上也輕快不少，隻是苦于無法破境，面上仍帶憂思，“師父是天下最好的人。”

湯小七詫異擡眸，卻見山輕河神色溫柔喃喃低語，那樣子與沙場上他所見到的山輕河大相徑庭。不知為何，見到這樣的山輕河，他心裡有點不舒服。

“師尊何時回山？”

“快了，再有兩月便是年關，師父一定會回來。”山輕河看着窗外流雲舒卷，突然神色一動，“過年守歲時，你要不要也來淩塵殿和我們一起？到時候再叫上秦修、趙離、佟——”

說起佟蒿，他慢慢放下了茶杯。回山後，佟蒿再也沒有私下找過他。不知是生氣還是别的什麼，已然和他生疏了許多。

山輕河自知理虧，但也沒想苦苦辯解、哀求挽回。現在對他來說，有沒有佟蒿，有沒有别人，似乎都無所謂了。

柳如雲願意管這事就管，不管，大家就做普通師兄弟，不來往也沒什麼。頂多多賠他兩把劍就是。就連面對為幫他而昏迷多日的湯小七，此刻山輕河心裡也是淡淡的。

這種無法描述的疏遠情緒也不知是何時種在了他心裡。總之等他意識到的時候，他已經不想改變了。

這些日子，山輕河時常睡不着覺。失眠時就躺在床上一幕一幕回想這些年認識的人，發生的事。思來想去，總覺得心境容平疏落，大不如前。

又或許，他本來就應該是這般淡漠模樣。從前隻是他自己沒有看清罷了。

小七看着面無表情的山輕河有些許擔心，他撐起身，把早已燒開得冒泡的水壺端下來，“那便說定了，過年時我來陪師兄、師尊一起守歲。”

山輕河淡淡一笑：“好。”

随着幾場大雨落下，天氣又冷了許多，裴顔遲遲沒有回來的迹象。倒是空花時不時拖家帶口上淩塵殿找山輕河的麻煩。山輕河被柳如雲警告了幾次，故而不便動手，隻能冷冷看着空花堂而皇之地進了主殿，坐在裴顔案前，裝模作樣地翻着書簡。

山輕河目光森森：“你為何還不下山？”

空花狐疑擡眼，嘴裡嘟囔了幾句，又抱着手悠閑自得地靠在枕上，“你和裴顔關系很好？”

“與你無關。”

“哦？既然如此，那我也沒必要和你分享三百年前遇見裴顔時的故事了，想來你也不感興趣。”空花起身就走，擦肩而過時，卻被一隻手攔下。

空花掃了他幾眼，洋洋得意地哼笑一聲：“我的兒，還不給本洞主斟茶？”

“......”

山輕河頭昏腦漲地聽空花扯了一大堆閑言碎語，足足三個時辰，才從對方稀碎的故事裡收集到有關裴顔的碎片：

大約五百年前，裴顔離開昆侖下山遊曆。當時神魔大陸上還沒有如今的四大世家，到處戰火燎原，一片凄苦。裴顔為了修行也為了蒼生，時而是懸壺濟世的江湖郎中，時而是太子府裡出謀劃策的無雙謀士，時而隐居山林閉關修行，時而斬妖除魔守護一方。

有一天，他救了一隻從九尾狐洞逃出來的重傷的母狐狸。母狐狸死前生下一隻小狐，裴顔自覺有緣，便走遍青丘，找到了傳說中的上古靈獸九尾狐，懇請它好歹保住小狐狸的小命。

一眨眼二百年過去，因緣際會，這隻小狐又一次被遊曆人間的裴顔從獵人手裡救下，後來修成人形，也就是今日的空花洞主。

山輕河聽到此處，突然頓悟自己對空花沒由來的敵意出自何處：任誰面對這麼會死纏爛打的狐狸精，都很難不生氣吧！

空花和裴顔着實過了幾天互相陪伴的日子。但空花有自己的情劫要曆，二人很快就分道揚镳。後來沒過多久，淩雲宗便在神魔大陸聲名鵲起。空花曾遠遠拜會過一次。那時裴顔已憑一己之身，在這片能人輩出的土地上站穩了腳跟。

從“年輕有才的仙門宗主”到“一步真仙裴師尊”，彈指間，不過區區百年。

在那段風光無限的日子裡，世人對裴顔無不敬仰崇拜。甚至有人在家裡給裴顔立了長生牌位，日日焚香祭拜，祈求平安順遂。也有人聞名而來拜入門下。有些天賦超群，熬到了元嬰。也有些資質泛泛，沒等結丹便撒手人寰。就這樣，百載光陰匆匆而過。

就在所有人以為裴顔要徹底統一世間修行門派時，神魔大陸上卻突然失去了他的身影，淩雲宗也不再招收弟子。許多人求仙慕道不得其入，其他勢力雄厚的仙門世家便應運而生。

裴顔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衆人的視線之中。

直到大約三十年前，隐匿二百年之久的裴顔才又突然出現，并宣布淩雲宗重新開啟五年一次的拜師大典。

再然後，就是五年前山輕河拜入山門，裴顔也久違地重新開始在世間走動。

“所以我才很好奇，到底是什麼樣的人能讓裴顔收入門下，又為了他一再以身犯險，”空花湊近幾分，望進山輕河眼底，“直到那一日看見你，我才終于明白了......”

“什麼？”山輕河心裡一跳。

空花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有這麼一張俊美到天妒人怨的臉，就算是一步真仙也會生出凡心啊，哈哈哈哈哈！”

山輕河掀起眼皮，眼底暗流湧動。突然，他粗暴地扯住空花的衣領，将他整個人從裴顔的座位上拖了出去，“你可以走了。這身狐狸騷我還得再熏上好幾天的香。”

“呸呸呸，你才騷！本洞主修為早已到了無可匹敵的地步，哪裡還有狐狸味兒？撒開我聽到沒有，你撒開我！”

空花眼看着又被拎到淩塵峰懸崖邊，禁不住顫巍巍往下瞧了一眼，這次可沒有柳如雲恰好經過，而山輕河冷着臉仿佛真的不在乎他的死活。

空花急得一下冒出兩隻毛茸茸的紅色狐狸耳朵，“不是，你真要把我扔下去？這麼高，神仙也摔死了！”

山輕河眉梢微動，“我何止想把你摔死，一想到你和裴顔交頸而眠多日，我簡直想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你......你敢......！”

空花到底修行尚淺，聽聞此語已經腿軟了一半。他心智一亂，狐狸尾巴也“砰”一聲吓得露了出來。

“山輕河！裴顔難道就教得你如此暴戾無情嗎！我好歹是淩雲山的客人，是客人！”

“是麼。”山輕河蔑視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眼眸已經隐隐發紅，“你猜，如果我把你的肉一塊一塊片下來烤着吃了，裴顔回來能不能發現？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尚未辟谷，依舊貪戀口腹之欲。你在我眼裡，就是一盤兒菜。”

“山輕河！”

空花爆喝一聲，瞳中亮起兩朵紫色的搖曳花朵。他本想用九尾狐慣用的魅術逃出生天，卻不想修為不足，使錯招數，陰差陽錯不小心窺見了山輕河眼中秘密，頓時整隻狐僵成一團。

山輕河似乎毫不在意空花的窺探，任由内心欲望直白地暴露在空花眼前。面對空花呆滞的樣子，他似乎笑了一下：

“怕了麼？那就有多遠，滾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