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輕河喉結一動,閉上嘴跟着裴顔來到院中練劍,裴顔則坐在殿内修訂書冊。直到夜色深沉,他才聽着山輕河淩厲的劍風和衣而卧。
豎日,山輕河起個大早。推開門發現外面淅淅瀝瀝正下着小雨。
毛茸茸的雨絲狗尾巴草一樣撓得人頭臉酥癢。山輕河從門後摸出把積了灰的油紙傘,随便抖了幾下便撐在頭頂。誰知走了沒幾步,便聞到傘上傳來一絲怪異的臭味。
山輕河頓住腳,看着頭頂的舊傘眉頭緊鎖:裴顔的東西是不該有這種味道的。
今天天氣陰沉的厲害,裴顔起身的時辰好像也比往日晚了些。想起昨日二人難得溫煦的談話,他心裡突然有點不放心,腳步一轉,又回到淩塵殿門口。
他先是在門口叫了兩聲,見裡頭遲遲沒有應答,心裡一慌便破門而入。繞到屏風後一瞧,才看見被踹門聲驚醒的裴顔正茫然無措地撐起半個身子朝他張望。
“好吵......作甚?”裴顔睜不開眼,一頭長發罕見地淩亂垂下,“你怎地還不去天道堂上課?”
“我,”山輕河咬了下舌尖,那句“我不放心你”卻怎麼也說不出口,隻能揚揚手裡的東西沒話找話,“我是想問師父,這傘從哪來的。”
譚鏡軒的事暫時解除,裴顔又素愛雨夜酣睡,于是特意點了助眠的香,舒舒服服睡了個懶覺。此刻被山輕河驟然喊醒,他一時雲裡霧裡,想了許久,也不記得哪個弟子的名字裡有“傘”。
“愛徒,”裴顔閉眼趕人,“你該去聽課了。”
山輕河見他姿态綿軟,遠不似以往忽近忽遠的神仙模樣,一時起了玩笑之心。幹脆半跪在他床邊的腳踏上,語氣愈發磨人:
“我師父天人之姿,所到之處無不桂馥蘭香,可這傘是怎麼回事,嗯?”
山輕河聲音逐漸低醇,震得裴顔耳朵發癢。他不耐地擡手去揉,拉扯得胸前衣衫越發松松垮垮。加之本就春困未醒,被山輕河這麼一鬧,不免生兩分睡意朦胧的慵懶之态。
此刻裴顔眼尾豔紅青絲淩亂,氣惱地朝山輕河微微一瞪,作勢揚了衣袖要趕。動作一大,那睡榻之上獨屬于裴顔的溫暖氣息霎時便撲了山輕河滿頭滿臉。
這氣息太過親密無間,仿佛整個人被裴顔擁進懷裡,擠入榻上,兩個人抵足而眠一般不分你我。山輕河哪裡受過這等曆練?呼吸一亂便如坐針氈。
“我,我......我先去天道堂,師父安睡。”說完,他逃命一樣奔出淩塵殿,跑下長長山階時仿佛尤在夢裡。
真要命,裴顔睡醒怎麼會是這幅樣子.....
他下意識舔了舔唇,又一下子愣在原地。
察覺到心底一閃而過的龌龊心思,山輕河擡手就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啪!”
山輕河,裴顔他待你不薄。
你不能如此折辱于他。
不能。
他站在雨中默默地想。
山輕河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在天道堂坐了半日,一放課就被佟蒿拐走。等他回過神,佟蒿已經喊他名字七八遍了。
他焦慮地搓着小胖手,圍着一動不動的山輕河直急得滿地打轉,“我說大師兄,你有什麼事兒倒是說話啊!叫你又沒反應,失魂落魄的!你魂兒讓貓妖吸走啦?”
山輕河看着佟蒿的嘴一張一合,腦子裡不知怎麼想起那夜竹林裡明月清風、綽約仙子的畫面來。
裴顔不盈一握的身影,當時隻覺得有谪仙出世的清冷俊逸。可自打白日裡撞見......那番場景,裴顔素日白衣勝雪的模樣不知怎麼就生出點别的味道。
佟蒿湊近:“咦?大師兄你臉怎麼紅了?”
山輕河一驚,調息一瞬,“少胡言亂語。找我做什麼?”
“哦哦,我本來是想問問大師兄入了結丹後有何打算?結果看到你神魂颠倒的,莫不是前日受了内傷?”
神魂颠倒是這麼用嗎?山輕河腦仁一疼,聲音低啞:“還能有何打算?元嬰、化神、煉虛、合體。一步步走上去,當年我師父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山輕河貌似無意地說着,仿佛把裴顔當做一個目标是很自然的事情。
佟蒿振奮:“不愧是大師兄!我爹說了,以我的資質,能到元嬰就是祖上積德了。好在爹娘也不奢求我成什麼仙,隻要能在淩雲宗自自在在過一輩子就行!”
山輕河撞了下他肩膀,“伯父伯母甚是開明,倒便宜了你小子在淩雲宗養得膘肥體壯。”他順手捏了捏佟蒿的小肚子,手感真是沒得說。
“嘿嘿,反正我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再輪也輪不到我的。”他揉揉小肚子,“佟世一族雖然式微,家族實力也比不上如今的譚、楚、景、秋四大世家,但我家家風清正,在淮揚地界上也是叫得響的!”
聽到“淮揚”二字,山輕河耳朵一動,記起裴顔曾經下廚給他做過一碗粥,“你會不會做你們淮揚的酒菜吃食?”
佟蒿不理解話題怎麼偏到了吃食上,但他顯然也是個小饕客,立馬雙眼放光,“師兄有何吩咐?是想吃?還是想玩?我跟你說,那秦淮河畔......”
“我隻想學做飯,”山輕河幹脆利索地刹車,“你趕緊想個辦法,我要三日學會,十日大成。”
佟蒿:我不理解,但我大為震撼!
從這一日起,山輕河就每日抽出一個時辰,狗狗祟祟的和佟蒿摸上淩生殿的廚房。期間還被柳如雲撞上一回,老頭子人精一樣,第二天跑到裴顔面前“這樣那樣”一番,于是裴顔便提前知道了山輕河的小把戲。
但裴顔是誰啊?淩雲宗的正事兒他都懶得管,小徒弟一時興起想鼓搗庖廚之事他就更懶得多心了。權當不知道,心安理得享受山輕河難得的孝心。
至于這孝心裡是否藏着别有用心,裴顔才懶得計較。
他隻知道,他窗前的花兒再沒斷過,茶壺的熱水再沒缺過。每次從外面回到淩塵殿,永遠是窗明幾淨,安然閑适,讓人舒坦得不想挪窩。
這就夠了。
裴顔所求一向不多。山輕河這個弟子給的甚至比他想象的還要再多一些。裴顔覺得甚合心意。隻是嘴上不說,反倒對他的陣決劍法要求越加嚴苛,常常不練到夜半三更不許人回房歇着。
好在山輕河也不是個不懂事的人。雖然常常拉着佟蒿“不務正業”,但見裴顔如此領情,又從無半分申斥,心裡自然十分開心。自覺和裴顔也算得上師徒情深,父慈子孝。從此泡在廚房的時間就更多了。自然,深夜在月下修習的時間也更多了。畢竟裴顔對他的要求一日未曾降低,而他為了能和裴顔比肩,也絕不肯懈怠一日。
仲月寒潮,裴顔淺眠。
有時他半夜自夢中醒來,還能聽見窗外刀劍嗡鳴,劍過留聲。裴顔迷蒙中想:難道是我把人逼得太緊了?以他的天賦,其實不用廢寝忘食到這個地步。
裴顔反思了一刻,披了衣服,秉燭而出。梨花樹下點點螢火,裴顔撐着睡容,輕聲勸道:
“輕河,夜深了,别誤了明日天道堂的課。”
山輕河聽到聲音不可思議地回過頭,“師父?”
看裴顔衣衫單薄,他撈起仍在樹上的外衣,微微用力把人往前一裹,二人距瞬間湊近。
“怎麼起來了?被吵醒了?”山輕河聲音輕輕。
裴顔被山輕河的外衣蹭得縮縮脖子,臉上還帶着熟睡後的紅潮,“修行要緊,但也要順應天地自然。春夜早眠宜養肝血,快回去吧。”
山輕河看他半醒不醒還掙紮着照顧自己,心下一熱,溫聲答應:“好,不練了。我先陪師父回房。”
待裴顔又囫囵個兒躺下,他才熄了蠟,合上窗。見月光暧昧不清地溜進前襟的一縷縫隙,山輕河趕緊轉身離去。
等回了弟子房,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之際,他感覺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
“輕河。”
裴顔輕柔如水的聲音突然在耳邊炸開!
山輕河心中春雷震動,草長莺飛。一瞬間冬去春來,萬物複蘇。
他捂着心口猛地坐起身,一時分不清是幻是真。
“等下,他到底叫沒叫?還是我發癔症做夢了?”山輕河焦躁地搓了把臉,卻把臉搓得越來越熱。
那會裴顔困得迷糊,說話也軟綿綿的,他也沒察覺異樣,現在卻越想越不對勁,滿腦子都是那個親密柔軟的聲音。
“輕河。”
“山輕河。”
綿密柔軟的他,清冷堅毅的他。
山輕河感覺自己找到了什麼不為人知的秘寶,唯恐别人知曉,又雀躍于别人不知曉。他呼吸急促,心亂如麻。平生第一次覺得“秘密”是這麼害人不淺的東西。
山輕河帶着紛亂的心跳胡亂睡去。
豎日醒來腦海有一瞬間空白,但又帶着自然而然的憧憬和期待,仿佛一睜眼,這一天就有值得慶賀的喜悅在等待着他。
直到端着陽春面推開裴顔的房門,他才幡然醒悟勾纏他心緒的是什麼。
“你杵在門口作甚?”
裴顔着一件青白外袍,裡面系着竹綠裡衣,俨然已經習慣了陪山輕河一起用早膳的日子。因此并不避諱,隻是對着銅鏡彎下腰身,在腦後别上一隻湖綠色竹節發簪。
山輕河“嗯”了一聲,把視線從他頭發上的碧色移開,順腳踢上門。他心裡七上八下,生怕下一秒因為聽到那兩個字失手摔了碗。可是直到裴顔罕見地嗦完一小碗陽春面,山輕河也沒聽到那句“輕河”。
他把臉埋進碗裡吸溜吸溜,一時高興,一時失落:
他以為自己怕得是聽到他喚他。
卻原來,他怕得是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