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發生了什麼?
從何說起呢?
當年她裹着小圓離開,深冬啊,大被子從頭到腳罩着抱到車上,還加了兩片安眠藥。她攬着她,坐老同學的貨車連夜從家鄉逃出來。
能去哪呢?隻有這個人還願意幫她們,他要去的地方,就是她們要留的地方了。
他人很好,送完貨就要先幫她們找落腳地方。自己也不能好好歇歇,買了吃的墊飽肚子就到處找房子。不能太吵,還要有賣日用品和菜食的地方,又不能太貴。他也都考慮到了。
她要守着孩子。他就幫她買鋪蓋,買用的東西。鍋碗瓢盆,米面油鹽,大大小小連針線都買了。要走的時候她給他錢,問他多少他不好意思說。她就掏出三千塊給他,他嫌太多死活不肯收。她硬塞,最後他也就捏了幾張,自己還紅了眼睛。說她們要好好的,都會過去的。他轉身走的時候,她真想給他跪下來。
過去被切斷了。
床上還昏沉着裹在被裡的女兒。這個新的城市隻剩下她們。未來有什麼呢?不知道。她隻有明天,每一個明天。
孩子的情況依舊。昏昏沉沉,陷溺在夢裡,偶爾才發現她醒了。對一切都沒有反應,直勾勾盯着天花闆。閉眼,又陷進去,一身一身的汗。
粥和水都是趁醒着補給她,夢魇中的牙齒是咬緊的。人早已經瘦脫了,一張單薄的小臉露在外面,永遠汗濕一片。
她得不停地拍着她,讓她知道她在。不然便念書給她聽。
每每看見她在夢裡溺得深了,就得大聲喊她。她好怕啊,怕她醒不過來,怕她不肯醒。日子就這樣日複一日的混沌着,白天黑夜幾乎連成了一片。母親常常打電話過來,比她還顯得穩定。細緻問她每一頓飯食,聽過了便和她扯起村裡發生的瑣事。她們日日通話,或短或長。實在枯竭無望得很了,她便和小圓轉述。
沒得說了,就說些閑話,天氣、米面,她們的小時候。先是小圓小時候,從出生講起,講能記得的每一件事。可是小圓的故事太短了,她很快長大,又獨立起來。自己漸漸看不到她。
可以說的事越來越少。那便說自己從前,她的故事漫長,她可以尋一段說一段。說到小圓醒,或睡着。
後來,就講到重複了。
她開始害怕,害怕漸漸多了起來。甚至冒出來可怕的念頭。更可怕的是這個念頭開始活躍起來。
直到那一夜,她寐着了,猛地睜眼想看看小圓。發現她正在掐自己脖子。兩個手狠狠地鉗制着,要把自己掐死。
她瘋了一樣扯小圓的手,使勁扯,扯下來抱着她痛哭。口中忽然蹦出了“忘記好不好?”“我們忘記!我們忘記好不好?!”淚水澆覆上去,她找到了新的活路。
她開始抱着小圓,無論她醒還是夢,一遍遍告訴她忘記。她抱着她,緊緊得,像蛇絞纏,一遍遍告訴着。
就這樣慢慢迎來了轉機,小圓依然在夢中掙紮,卻漸漸開始努力想要睜眼。偶爾迷離睜眼,就又陷進去。
已經很好了。她便擁着她,在她迷夢時更加絞纏,要她忘記。
來年入夏的時候,小圓又有了變化,醒的時間漸漸長了點,次數也多了。雖然人還癡愣愣的,但喊她,眼珠有了動靜。叫她吃飯喝水她會照做了,廁所慢慢也可以去了。
這些變化讓她知道那些忘記沒有白說,她便更多地說着。
境況轉好,便要琢磨生路。在這裡隻出不進,雖然開銷處不多,但每一筆支出也足以壓着她們了。應該要趁着手裡還有點,把生活盤轉起來。
她開始思慮,出去買東西的時候便更多看一點。偶爾時間長一點,回去的時候小圓就是醒着也好好的。
她就會和小圓說,她的每一點想法。這裡打工人不少,飯店卻不多,早點幾乎都是臨時的三輪車買賣。她們至少可以先賣飯,帶着早點,得有個店鋪。
前面小鋪子還有幾間空的,雖然瘦瘦長長一塊,卻可以隔開來。就在前頭一塊做生意,隻外帶好了。後面放張床,等再好一點她們就開店。小圓在後面,可以買個耳機,聽聽歌。
時間就在一步步期盼中繼續了,她甚至準備打幾個電話看還能不能借到點錢。
隻要再等一等就好。然而到底是她太心急了。
那天中午,醒來的小圓乖乖坐了會兒,突然就去洗臉梳頭。把頭發都紮了起來,又來換衣裳。她喊她,她笑盈盈和她說話,仿佛認識她似的。穿戴好了就開門出去,還和她微笑揮手。
她後腳跟出來,發現她像是極熟識這裡。腳步和小女孩一樣歡快,出了門左看右看,什麼都歡喜。
會好奇縫隙裡的雜草,路過的小狗,每個房子、店鋪是如何。路上見了人,也好奇得看。
甚至進去一家超市,去挑了很久東西。付錢的時候一摸口袋才發現錢丢了,笑着和老闆說對不起。眼神瞟到了她,就像是極熟識似得得體微笑,然後路過她繼續逛。
走到鋪子前面路旁的古樹下,她還會站到樹跟一圈的圍台上面,拍着樹說些什麼。她坐下來,看天看樹,看偶爾路過的行人。
忽然,她安靜了。又回到熟悉的神态,看看周圍,看看自己,又很陌生似得。有鋪子的音樂聲震,她極速抖動起來,再也坐不住,跪到地上。
她沖過去擁緊她,喉嚨裡滞得說不出話來,隻能緊緊擁着她。怎麼回來的也不知道,隻知道孩子的頭死死埋着,緊緊裹着自己,一段路連拖帶拽,幾次差點一起滾在地上。回來就又病了一場,大夏天的發燒,高燒不退。隻能灌藥,擦酒精。等好又瘦去一圈,依舊愣愣的。
她隻能讀書給她聽,有時候實在讀不下去,就打開手機給她放歌。找那種沒有詞的,最輕最柔的舒緩音樂,塞上耳機給她聽。總之不能讓她過于安靜。
那次的事沒有提說起,她不知道,也不敢細想。隻能希望它不再來。
可是很快有了第二次。小圓又梳洗妥當,穿戴整齊。還把窗戶上遮得簾子掀開了,打開窗把風放了進來。甚至問她也說得外出的目的,要去寫生。所以出門前她又找工具,怎麼都不見還問她收到哪裡去了。
一目了然的屋子裡,她隻能強笑着說上次水管破裂東西都沖壞了,還沒來得及買新的。小圓點頭确定,笑着說沒事,那就出去轉轉,采采風。又找手機,她就把自己的給了。她拿過熟練點開,撿起床上的耳機插好,開心出門。還說媽我走了,不用等我吃飯。
她跟出來,見她仍舊腳步輕快,走走看看。這次一直走到公交路牌旁,站在那裡和另外兩個人一起候車。車來了上去,要付錢才發現兜裡沒有,司機靜靜看着她找。
還是她跟上來投了币和司機說一起付,司機才關門開車。回頭看見她,她還笑問媽你怎麼來了,是來給我送錢的嗎。她隻能點頭。
她就牽着她去坐下,說既然出來了就一起去吧。還把頭靠在她肩上,吹着風望着車窗外笑。三站地以後下來,是一個老街區,房子都很有年代了。
她拿出手機不同角度拍着,還要給她拍。要她站過去在指定的位置上,别幹站着,給點姿勢,笑一笑。她們還一起自拍,走走停停拍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