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三代從商,說是家财萬貫也不為過。
雖然大桓重農抑商,對商人有諸多貶低,例如不允許乘坐華貴的馬車,不允許身披貴重的絲綢,不可以擁有私人的土地,不許參與科舉等等,但是白家從來不自怨自艾,凡白家女娘,皆是以官宦家的标準來培養的。
她們識字,懂文,讀史,禮樂射藝書數無一不通。
用白家老祖宗的話來說,不讀書怎麼能明理,不明理怎麼能與人打交道,不與人打交道又如何做得生意?
所以白家請了專門的夫子,無論是宗家還是旁支的女娘,自三歲起,便是要入學堂讀書的。
殷照開智得晚,在白家其他女娘能磕磕絆絆背詩的時候,她都隻會說幾個簡短的稱呼,把她父親急得團團轉。
其實殷照的父親隻是一名侍夫,照道理侍夫生了孩子,是要寄養在主君名下,跟着白謹這個嫡女,一起喚主君一句“父親”的,而面對自己的身生父親,則隻能稱一句“小爹”。
不過主君仁慈,秉持着同為男人,沒有像其他院子裡的主夫一樣苛待侍夫,允許了殷照留在自己親生父親的膝下。
殷照的父親對殷照格外溺愛,眼珠子一樣捧着,乃至于将殷照送進學堂的時候,怕她跟不上課程,受人欺負,站在學堂外頭的院子裡抹眼淚,引得一衆女娘探着頭去看。
當時在學堂裡頭的這些事,其實殷照年紀太小,已經不記得了。
後來長得大一些了,能夠記事以後,是她父親當笑話一樣同她說起的這件事。
“我那時擔憂得很,甚至生了不讓你這麼早去學堂的念頭,是謹小姐拉着還在流鼻涕的你出來,向我保證,她一定會照顧好你,不讓你生半點委屈,我才打消了這個念頭。”
“謹小姐雖是嫡小姐,但當真一點架子都沒有,同主君一般,是個溫柔和善的人。”他感歎道,“你也是從那以後啊,就變成了謹小姐的跟屁蟲,到哪裡都阿姐阿姐地喊着,便是腿短跟不上,摔個大屁墩,也要趕緊站起來去追,哭都顧不上。”
殷照一點也不懷疑自己父親說的話。
因為在她有限的,幼年的記憶當中,自己的确是一直像個跟屁蟲一樣,一直追逐着白謹的背影。
她是夫子口中最聰慧的學生,是同窗眼中最和善的朋友,也是所有兄弟姐妹憧憬的對象。
那些年,無論是哪個院子裡面的男人,挂在嘴上最常說的一句話便是:“要是能讓我生出謹小姐這樣優秀的女兒,便是折壽十年也甘願。”
後來,這句話裡的十年又漸漸變成了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
最後還是老祖宗拄着拐杖親自把人喊到一起,立了規矩,這才制止了這場荒唐折壽大賽。
後來白家一朝傾覆,殷照被組織的老嬷嬷拾了去,花費了十年,幾度路過鬼門關,成為了合格的暗樁後,來到雍州玉京,這才發現集聚了整個家族榮耀的白謹,原來在這個地方,連草芥都不如。
“翰林院供奉?”聽到這個官職的那名官員,忍不住笑出了聲,“你不會以為這名字帶了翰林院,就真的是翰林院的人吧,不過是女帝無聊時消遣的玩意罷了。”
殷照偷偷跟在了這個嘲笑白謹的人的身後,一刀割斷了她的脖子。
溫熱的血液濺在殷照的臉上,她居然在腦海裡迷迷糊糊地想到,啊,原來無論是蝼蟻,還是玉京中的大人們,血液都是一樣的溫度,一樣的紅。
殷照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天剛破曉,天空呈現淡淡的藍紫色,有橙紅色的霞光透過窗棂探進房間内,将内間隔斷用的簾子照得閃閃發亮。
殷照躺在原地,怔愣了好一會,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在哪裡。
對,是白謹的女兒。
她昨天晚上刺殺完文帝,躲進了一間無人的官舍,到處翻傷藥的時候,不小心翻出了白謹的畫像,随後遇見了歸來的白謹的女兒。
殷照下意識一動,想起身,可發現自己的左右手全部都動不了。
右手是因為肩膀上的傷口,左手是因為被人擰脫臼了關節。
對,那個男人,那個被白謹的女兒稱作自己未婚夫婿的男人,擰斷了她的手臂。
可是,怎麼後腦勺比手臂還痛啊?
殷照咬牙用肩膀頂着身下硬邦邦的腳塌,一個翻身,身上披着的,充當被子的長袍就落到了地上。
她像一條蚯蚓一樣,額頭頂着木闆,利用腹部的力量,将自己的上半身擡了起來。
床榻之上,着一身雪白中衣的白若松正睡得四仰八叉。
薄薄的被子被她踹翻到了一邊,擱置在小腿下頭,圓形的布枕滾在了一旁,緊緊纏繞着松散的長發,而她自己卻沉浸在美夢中,居然還傻笑了一下,口中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說什麼。
殷照俯下身,側耳過去,努力分辨了一下,似乎是什麼“壞金”?
殷照一時神色難辨。
她想起自己那個,連睡覺也是端端正正,雙手覆在腹部,安靜得猶如棺材裡頭的死人的阿姐,心頭一瞬間起了一點懷疑。
這真的是白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