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咧着一嘴小尖牙說:“那老頭年紀怕是與天地一般,誰會上趕着喜歡他?”
時到今日,謝逢野完全有理由懷疑,當時這句話定是被路過的月老聽着了。
隻是,做什麼來控制俞思化?
他看向尚未清醒的人,俞思化不知為何正眉頭輕蹙,好像夢到了什麼。
地上忽而響起一陣怪笑。
即便雷仙此刻成了仙餅一張,仍在倔強地含糊罵着。
“窩高蘇裡,被握仙氣撞到,他肯定醒不了。”
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塊肉醬發出聲音,總之怪有本事的。
謝逢野那些突生的怒火散得差不多了,更懶得這個節骨眼上跟一團肉吵嘴,幹脆咬破指尖點到俞思化額頭,剩下的血也不浪費,滴給了雷仙。
——徹底把他砸暈,從而達到肅靜的效果。
“我實話實說,你剛才被髒東西附身了。”
這是俞思化醒過來之後,謝逢野說的第一句話,第二句是,“是我不辭辛苦以德抱怨費勁心血把你弄醒的。”
“最後,這間醫館還不錯,裝潢不錯。”
他瞥到那雪白脖頸外攏着的青色衣襟,而後回想起暈倒前撞進的那個懷抱。
梁辰還适時補充:“俞公子把你抱過來的。”
抱,過,來……
盡管謝逢野很不想承認,但他就是當着一個凡人的面吐血暈倒,想到這個就覺得很奇怪,但有說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感受。
“你如果想謝我,直接說謝謝就可以了。”俞思化慢斯條理地整理衣帶,透亮的眸子汪着靜水一潭,明淨淨的。
像能直接看到心裡去。
他問:“現在沒事了吧?”
這話問得實在不好回答。
又是妖怪又是雷劈,神神鬼鬼的,不知道他問的什麼?
總不會是在關心自己的身體。
謝逢野沒回答,反而說:“我請你吃飯吧。”他兩手攤開做光明磊落的模樣,補充道,“就當是給你做的補償,勞你費力奔波。”
俞思化視線在屋内掃一圈,越過謝逢野,滑過梁辰,最終定到了地上那灘形狀詭異的東西上。
謝逢野果斷道:“這個不能吃……”
俞思化淡笑:“……我隻是在想,謝公子的生活,很豐富。”
月光無聲滑落,襯得這笑清亮非常,略微有些晃眼。
再有一個時辰便到子時,難為謝逢野真的找到了一家食肆。
也怪,這家食肆晚間生意很好。
鄰桌食客正在暢懷聊天,在講近些天妖怪害人的事情。
“聽說就是走夜路回去的,然後撞見一個美豔女子,尚未來得及喊叫,就被吸食得隻剩皮囊!”
另一個食客臉帶酡紅,咽下口中的酒猥瑣道:“聽聞那小女子一身皮白得像月光一樣,若能讓我一親芳澤,石榴裙下死又如何?”
接着一桌人哄笑起來。
反觀這面,三人對坐,唯有無言。
謝逢野回姻緣鋪尋了沐風,孩子半天沒見又竄高了一截,司命卻不知蹤迹,隻是在留書一封:盡管你混賬!但是我認你這個朋友了!我先……一個劃掉的“跑”字,接了個有緣不見。
沐風倒是很乖,瞧着十歲的年紀眉目清秀明亮,可面上隻有癡傻勁,見了謝逢野也隻是喊了聲餓,就乖巧揣手。
熱菜上桌,沐風開心地呼了一聲,又小心翼翼地向兩個大人看去,得到點頭才敢動筷。
倒是很講規矩。
俞思化抿了口熱茶,擡眼撞上謝逢野目光,淡淡回笑。
謝逢野在等,等他開口問。
這孩子三兩天竄這麼高,難道是正常的嗎?
我這麼一個大活人,被雷追着劈是正常的嗎?難道你就不怕我是什麼窮兇極惡之徒?難道你就不怕我禍害你?
你怎麼敢跟着我來吃飯的?
本來,謝逢野還苦惱于要用什麼借口敷衍過去,不論是被雷劈還是這孩子,總歸解釋本身就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情。
但為什麼還不問?
俞思化終于開口:“我臉上有東西?盯那麼認真。”
“沒什麼,挺好的。”謝逢野伸筷子攪着面前那盤菜,他絕不可能自己先講。
“不要玩弄食物。”俞思化道。
随後想起兩聲“哦”。
沐風悻悻地放下兔子形狀的甜糕,小心地用筷子夾起來送進嘴巴。
謝逢野則是收回手臂擱下筷子,然後才後知後覺地眨了眨眼。
——見了鬼了,他為什麼這麼聽話?
俞思化唇角漏出一聲笑,随即将袖口略往上提些,露出手腕的印記。
一朵明黃的五瓣花靜靜地停在皓腕上面。
此花名聽夏,卻開于嚴冬,至毒之物。
這個謝逢野認得,是阿淨的真身。
阿淨是一隻花妖,她們的祖先不知為何惹怒天道,禍及後代,她們隻能常年活于風雪狂暴之地,耳中能聽夏日璀璨。
盛大到煙火,溫柔到柳絮。
聽夏,這是一個滑稽又殘酷的名字。
因為此花生而成靈,能言人語,通感情,但其壽命不過短短一季寒冬。
阿淨是謝逢野見過唯一一個,破了這罰的。
如今她的真身被收在俞思化手腕上。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我知道。”
俞思化收回手:“我知道謝公子來路不簡單,我自小看得見各路神鬼,也看得見妖怪,今日之事于我絕非是第一回,于往後也不會是最後一回,我瞧她艱難,所以願意幫她,并沒有什麼很複雜的理由。”
“我見過許多事,但我覺得,”他頓了頓,手指微彎,撞得浮茶靠着杯壁晃腦袋,“我覺得,你也不會害我。”
他一口氣說完,心中忽地舒坦許多。
當日柳絮紛飛,俞思化第一次看見謝逢野招雷喚雲,還能指使土地。
不知前因後果,更不知謝公子為何怒氣沖沖。
俞思化隻瞧見他即便在生氣,也用背在身後的手替腿腳不便的土地掃了幾步路的碎石。
最後更是動用法力将人送了回去。
謝公子小聲嘟囔:“自己都顧不上還來關心我,煩,什麼時候綁個誰來給他治好吧。”
清風不曉世事,無憂無慮地挂在公子鬓邊。
他才知道世界上還會有謝逢野這樣的人。
分明,就是為了一個凡人大發雷霆,為了一隻花妖涉身險境。
卻偏要挂着最不耐煩的臉,說那些尖銳話語,把自己的溫柔善良層層包裹起來,生怕被誰發現一般。
俞思化甚至不由深思起來,謝逢野到底經曆了什麼,才會如此害怕展現真心。
可不論如何,這樣一個人,應當得個好些的結果。
“謝公子,你很好,我由衷希望你能得償所願,尋到你夫人。”
盛夏夜,月輝靜流。
謝逢野沒想到俞思化會這麼坦誠,竟無措了會。
半晌,他伸出手指向桌面:“那我也交個底,這……一桌菜,都有蒙汗藥。”
此話一出,隔壁桌都安靜了,聽見外面更夫敲過幾聲梆子——子時到了。
然後在小沐風不解的目光和俞思化深沉的微笑中,謝逢野又指向了自己,面上隐隐有些沒被發現的驕傲。
“我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