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奔至承天門外,身上熱汗被風吹透,六月裡竟打起寒顫。此時王莽終于徹底清醒過來,驚覺此生休矣。
昨日席上,當着衆多京中纨绔的面,天子公然背棄張放、擡舉他王莽。可今日之張放,便是他王莽的将來;如今天子為他抛卻舊愛,他日也必定棄他如敝履一般。
張放乃皇姑敬武公主獨子、天子表弟,聖寵于他,本就是錦上添花的一樁美事;即便失寵,他仍是身份尊貴的富平侯,誰也奈何不了他。
可他王莽又是什麼東西?不過是王家庶系旁支的一枚棋子而已,有朝一日跌落下來,必定被人踏上千萬隻腳,墜落深淵、萬劫不複。
原本他就是靠端正持重的美名得到王家叔伯認可重視,這下名聲沒了,便失去立身之本,再無可利用的價值,王家便不會再與他捆綁、為他遮蔽。王莽咬牙痛悔不已,恨自己貪心糊塗,泥足深陷以至如斯田地。
卻說夜裡淳于長率隊離宮,夜風吹散了酒氣,他轉眼思量,回想方才聽觑天子車中情景,越想越覺不對,于是快馬加鞭趕回府裡。
席已撤,案上酒壺酒盞都已被下人收走,無據可查。淳于長心知,隻有那浪貨能想出此等昏招,便卸了铠甲,徑直往東廂客室去找那貨理論。
才進得院門,便聽裡頭傳來咿呀之聲。從前淳于長沒少替天子與張放把守望風,一聽這聲,便知是張放與人胡混鬼叫,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不必問,定是張放酒後發起情來,在旁照顧他的兵衛哪禁得住這妖精的手段?真他娘的是隻騷狐狸變的!淳于長氣得罵罵咧咧,叫人把府中負責籌備酒水的仆役綁來,打成一攤爛肉後丢進犬舍裡,以免大理寺來人,問出什麼實情來。
半宿忙亂後,淳于長回到他愛妾房中,抱着從前曾是他寡嫂的可人兒美美睡了一覺。第二天晨起後,妾室服侍他更衣吃茶,他推開房門走出來,卻見院中站着個人。
淳于長看清來人是誰,便知他所為何事,立刻迎上去殷切問道:“巨君,陛下可好?”
王莽面上閃過一絲惶恐,迅即恢複鎮定,卻忘了出聲應答。
淳于長一手按住他肩頭,湊近低聲道:“我已将下藥之人拿住,隻等陛下旨意。如何?陛下有何吩咐?”
王莽一早料到他不會交出張放,聽他說“人已拿住”,不禁疑惑。
卻聽淳于長鄭重其事道:“河間王公子劉珏,昨日投入我羽翎軍中,為我帳下内衛。因貪圖富平侯美貌,見色起意在其酒中下藥;不料,席上富平侯向陛下敬酒,誤令陛下受其所害……”
劉珏昨日才随父入京,年紀輕輕,人地兩生,上哪弄得來那陰損之物?淳于長找的這頂缸之人,未免太過荒誕。
王莽鼻中哼氣,冷冷問:“将軍有何憑據?”
淳于長心知糊弄不過,搖頭咂舌道:“你當我不想有‘憑據’?事出我府,是我設的宴;陛下飲那盞酒,不也經了你手?此事若發,你我皆脫不了幹系;如觸怒長信宮,往後陛下還想出宮不想?”
“驸馬早亡,敬武公主将她這獨子視若珍寶、驕縱異常,你何苦與她為難?還嫌王家樹敵不多嗎?”淳于長苦口勸道,“再者,你就不怕世人說你……說你競寵、善妒?”
王莽頓時惱羞成怒,拂袖道:“此事與我無關,将軍不怕受牽連就好。”言罷轉身便走。
才邁出一步,他又駐足轉身,赧然道:“将軍仁義,可否舍王莽一匹好馬、一身甲胄?”
“欸?”淳于長詫異皺眉,“這是說哪裡話?巨君要用馬,直往未央廄中牽來便是,陛下豈會不準?”
王莽緩緩吐出一口氣,垂眼道:“陛下擡愛,王莽承受不起。我已往署中乞身解官,并向叔父禀明。此番我來,是為向将軍辭别……”
淳于長伸拳在他胸口重重一擊,笑罵道:“這賊猴,倒會拿喬!人揭你臉皮,你不想着掙回來?此時告退,豈不白白擔這罵名?”
王莽鄭重點頭:“将軍所言甚是。大丈夫當自強不息,豈可佞幸求榮?西域來使,郅支單于屢犯南匈,呼韓邪不堪其擾,請求我大漢發兵助其反剿。王莽清譽已失,隻有投身邊疆,立功自效,以報陛下隆恩。”
淳于長觀其神情,見他面色凜然,似心意已決,這才收了笑臉,歎了又歎,卻不知如何再勸出口,隻得親自領他往馬廄中選了一匹大苑良駒,又命人取來一身鍍金鎖甲,肅然奉上。将他送出府門,淳于長又歎道:“何苦來哉?陛下如何肯放你走?”
王莽怅然道:“如今再顧不得那許多了。”
“欸?陛下不知?”淳于長瞪眼驚道,待要攔他,他已揚鞭打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