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晖将死闆的冷色牆面、地面染成溫暖的顔色，又被航站樓的玻璃立面分割成片片漸變色的長方形小塊。

一架回程的飛機轟鳴着落了地，在落霞的光暈裡拉出一道十字形狀的深色倒影。

剛過完年，從老家趕回去上班的車輛将所有交通關口堵得水洩不通。哪怕飛機晚點了一個多小時，兩人也險些沒趕上值機。

談嘉山拉着大行李箱走在前方，跟在他身後的何應悟時不時低下頭，望向對方袖口下若隐若現的金屬色表帶。

再低頭看看自己左手手腕上那根談嘉山送的與對方表帶顔色相近的手鍊。

市面上打着轉運珠旗号的珠寶，大多取的“時來運轉”的寓意。

為此，這條鍊子的中央部位圓環五金特地做了特殊設計，鍊子一動、鑲在其中玉髓球便會跟着咕噜噜地轉。

軟而細的手鍊，不像能拆卸表節的手表一樣合尺寸。

偏偏何應悟的骨架小、手腕也細，在店裡根據尋常男性的腕圍調整過尺寸的手鍊，戴在他腕關節處便餘了一小節，做擡手的動作時會因為慣性往小臂的方向滑。

被體溫捂得發暖的小球每每順着手臂滾一道，總會叫何應悟産生被贈與者的手指浮掠而過的錯覺。

說起來，何應悟還沒見對方戴過一次自己買來送給他的那條領帶呢……

他是不是不喜歡？

煩。

.

飛機仰沖進雲層，平穩飛行後，空乘人員開始派餐。

無論是第幾次坐飛機，何應悟總樂意選擇靠窗的位置。

夕陽比剛被捏開的鹹鴨蛋裡的蛋黃還要橙潤，金紅色的日光像紅油一般潑灑在棉絮似的雲團上，璀璨豔麗得可憐。

“别盯着太陽看太久，對眼睛不太好。”

何應悟的腦袋被談嘉山扭過來，他這才留意到，桌闆上除了飛機餐，還擺滿了對方從機場商店搜羅來的各色糕點零食。

談嘉山把刀叉勺塞何應悟手裡，言簡意赅地下了指令：“吃。”

被投喂的何應悟握着餐具，談嘉山給他塞什麼就吃什麼，看得另一側艙位的按着小孩填鴨式喂飯的母親好一陣羨慕。

回程漫長而枯燥，談嘉山重新調整好座椅，膝蓋上搭着飛機毯，翻閱着最新一期的《四方來食》雜志。

一旁的何應悟探過頭去看，隻見談嘉山翻開的正是刊登着他們倆與楊钰共同提交的以麗姐蒸菜館的稿件為藍本的、由撰稿編輯潤色過的評審文章。

盡管匿名評審們無法在雜志上署名，但《四方來食》的忠實讀者總能在第一時間從字裡行間分辨出不同評審員的風格。

談嘉山的寫作風格一向深受老饕與餐飲從業者的推崇，其凝練簡潔、文風毒辣嚴謹，又習慣從專業角度多維度論證評分依據——編輯部收到的線上下讀者反饋，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對其評審文章的擁趸。

而何應悟的稿件做派，顯然沿襲了他從撰寫新聞稿件起養成的寫作習慣。為了保持視角的多樣性，他在客觀陳述事實的視角以外還會融進自事件中心以外的采訪觀點；又因為讨厭千篇一律的八股式套作，撰寫内容時在實事求是的基礎上難免彙入些事實新聞的人文關懷筆觸。

兩種看似截然不同的編拟韻調融合在一起，竟碰撞出了嚴肅而不失風趣的效果。

也難怪主編力排衆議，拍闆将這篇的上刊順序挪到了新一期的《四方來食》首篇。

拿慣了封面文章的談嘉山并不在意自己的作品權重，但這對于剛轉正不久的何應悟來說确實是莫大的激勵。

從結繩記事到青銅銘文、從拓刻石碑至紙草書卷。

盡管已經進入了無紙化時代，但不論是專職作家還是網文寫手、是跑現場的記者還是困在格子間的編輯，絕大部分的文字工作者多少懷着些出版情結，希望将思維方塊以文字墨印的形式留存在傳統紙媒之上。

這篇稿子是何應悟邊吃米粉邊完成的，當時還因為筷子擡得太高，不小心濺了滴油在談嘉山的鍵盤上，被對方摁着腦袋很是一頓猛搓。

叼着筷子碼出來的稿件如今像模像樣地躺在《四方來食》的首頁，名正言順地被擺在了各家書店的“暢銷雜志”貨架上。

這期雜志何應悟來來回回看了不下三十次——摳門如他甚至還多買了一本寄給姥姥，正如學生時代帶着三好标兵的獎狀回家炫耀一樣。

在經過書店和報刊亭時，他也總是忍不住往貨架上瞄。

“先别翻頁，”何應悟抓着談嘉山的手腕不讓人翻頁，抓着早已經能倒背如流的文章一個字一個字地看，恨不得把它嚼爛吃進肚子裡，“我再看一遍！”

“我那部分寫得真好呀！”好不容易喂飽虛榮心的何應悟自吹自擂完，一副讨好模樣地伸手去給談嘉山捏肩膀，“但主要還是談老師教得好。”

談嘉山不置可否地接過何應悟借空乘之手孝敬的紙杯礦泉水，理所當然地享受着對方的按摩和馬屁。

“對了，還有何岑的事情……”

盡管談嘉山沒有邀功的意思，但何應悟清楚，他在牽線龍廚夫妻倆收養已經過了最佳收養年齡的何岑的事上出了不少力。

龍廚雖然已經在籌備知樂園的關店事項，但畢竟他們一家在魯省紮根多年，家底殷實。

單靠門面收租和朋友店面入股分紅收入，龍廚夫妻也能為何岑提供比何應悟省吃儉用下來的工資要多得多的成長資源。

經曆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夫妻倆，這些年累積的愧疚與孤寂全數化作疼愛抒發在了何岑身上，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裡寵。

哪怕是害羞到在外人面前不太好意思說話的何岑，也少見地多次傳達着自己對這家熱情誠摯的收養家庭的喜愛。

“是他們之間有緣分。”談嘉山不以為意，不客氣地把手臂支到何應悟懷裡，“胳膊也按按。”

任勞任怨的何師傅本本分分地幹起了推拿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