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戍的确不怎麼喜歡白色,因為實在太幹淨了,幹淨得像一捧雪,就應該飄在同樣幹淨的天穹,被世人仰望。西北風沙彌漫,戰場又處處都是血霧與殘肢,純白若是到那種環境裡走一遭,真不知要被沾染上多少髒污。
但不喜歡歸不喜歡,他還沒有專橫到不許旁人也穿白的份上,說要送幾套衣裳,純粹是因為柳二公子慣穿的舊袍實在寬大累贅,隻适合待在竹林深處與白胡子老頭神仙論道,不适合下凡幹活。
“今晚早些回去休息。”梁戍道,“明日城中另一名大夫也會上山,他雖然沒什麼醫術,但至少要比現在那些不通醫理的幫傭強一些,有什麼事,你隻管吩咐他去做。”
柳弦安答應下來,目送對方離開後,便又回去接着研究杜荊的屍體。他倒不覺得這個活辛苦,相反,每發現一條不一樣的蠱蟲,都能從腦海中的藏書裡找出相對應的記載,還覺得挺有意思。
夏季天熱,屍體哪怕經過處理,也存放不了多久,柳弦安這晚便在停屍房中多待了兩個時辰,直到天色微微發亮了,方才渾身酸痛地回到住處,并沒有叫阿甯伺候,而是自己打來兩盆清水,擦身洗漱,上床休息。
可能是因為疲倦,也可能是因為從前沒幹過活,柳二公子所有事都做得很慢,旁人花一刻鐘的,他至少得要半個時辰。看起來就像是戲台上的小紙人,咯吱咯吱走來走去,将時間拉成兩倍長,看客再心焦,他也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有條不紊,自得其樂。
将一切都收拾停當後,柳弦安幹幹淨淨地鑽入被窩,正要舒服入眠,卻又突然想起一件極重要的事,于是将眼睛重新睜開,在心中虔誠默念好幾回,不要做夢,不要做夢,不要做夢。
方才睡了。
還真就沒再做夢。
柳弦安這一覺睡得很香,沒有骁王殿下搗亂,他直到中午才起床。阿甯正在門外配藥,聽到房間裡有動靜,便推門進來,一邊幫着他洗漱,一邊道:“程姑娘早上給我們送來了好幾套衣裳,說赤霞城被封了很久,各種物資都短缺,裁縫鋪子裡也沒多少好貨,隻能勉強湊到這些,雖然不好看,不過方便做事。”
柳弦安先前是從沒穿過這種深色短打的,但他對穿一向不挑,便取了套換上,阿甯又往他脖子上挂了個圍裙,笑着來回打量:“這樣看起來就更像大公子啦!”
房裡沒有鏡子,柳弦安隻能去院中水盆照倒影,看看自己到底有多像大哥,這時從門外又進來一個男人,問道:“柳神醫是住在這裡嗎?”
柳弦安轉過身,男人可能也沒想過,粗布短打的背影會配這麼一張世無其二的臉,明顯一愣,再開口時,語調明顯恭敬三分:“我叫桑延年,是赤霞城裡的大夫,石大人差我來幫着神醫一道照顧百姓。”
“桑大夫。”柳弦安道,“那我晚些時候先将一些須注意的事情都寫下來,至于具體要做什麼,阿甯會教給你。”
“好。”桑延年又問,“那神醫現在要去何處?”
“繼續去屍體上找蠱蟲。”昨晚的糖糕還剩了半包,柳弦安一邊吃一邊往外走,“今天是最後一天,桑大夫若是感興趣,也一起來吧。”
桑延年答應一聲,趕忙跟了過去。他是個天生的混子,對自己的醫術有幾斤幾兩重,心裡清楚得很,愛面子又貪财,經常在藥上動手腳,因此沒少挨揍。此番被石瀚海抽調上山,還要義務照顧什麼中蠱的人,心中自是不樂意極了,原本打定了主意要繼續消磨日子,但在見到柳弦安後,也不知怎的,腿腳突然就利落起來。
在進停屍房前,柳弦安将最後一口糖糕塞進嘴裡,又取過一邊的手套戴好。杜荊體内的蠱蟲一直沒有被取盡,所以屍體的模樣是一日猙獰過一日,他揭開白布想看看今天又有什麼新表情,一旁的桑延年卻已經被吓得連連驚呼,跑出房門去嘔吐了。
柳弦安把嘴裡的糖糕咽下去,拿起鑷子,沒空理會他。
桑延年差點将他自己吐得脫水,下午時還發了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阿甯苦惱道:“這哪裡是來幫忙的,分明是來搗亂的,我這就去告訴程姑娘,讓她趕緊把人帶走。”
“也不算添亂,至少他自己能給自己退燒,又不需要你我照顧。”柳弦安道,“去找人燒水。”
這兩日,山上所有的浴桶都被找了出來,石瀚海又從山下送來一批,用作藥浴。百姓泡完便會排着隊來柳二公子與阿甯處取蠱蟲,這是實打實考驗醫術的活,一時片刻也教不會旁人,隻能自己多辛苦些。
往往一整天的時間下來,柳弦安看什麼都是重影,阿甯用一條在藥水中浸過的手帕替他敷住眼睛,又道:“那我去準備東西啦,公子先别睡着。”
柳弦安敷衍地“嗯”了一聲,下一刻,便又不知神遊到了何處去。眼睛上的帕子涼涼的,有冰片和薄荷腦的香氣,聞起來挺舒服。他用手指在桌上輕輕叩擊着,口中也不知斷斷續續哼着什麼歌,還沒來得及找仙人相和,困意卻已經襲上大腦,大道飛速旋轉起來,神思也被撞散了。
而就在柳二公子全身心地放松,準備在這一片混沌中來一場大夢時,薄荷的香氣裡卻突然混入了一絲别的氣息,沉而厚重,凜而馥郁。
這是梁戍身上的檀香味,柳弦安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一下,一方面想告訴對方,今天三千世界統統打烊,請改日再來做客,但另一方面又覺得,反正隻是一場夢,自己若能努力醒過來,那麼就不必再費心解釋了。
按照柳弦安懶的程度,明顯後者要更加省事,于是他試圖睜開眼睛,想趕在梁戍出現之前夢醒,那條帕子卻像突然有了千鈞重量,壓得人動彈不得。
梁戍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在做什麼?”
柳弦安假裝沒有聽到,也堅決不肯回頭,生怕骁王殿下這回又是沒穿衣服來沐浴的。
梁戍隻好拍了拍他的臉:“醒醒。”
柳弦安還是沒有醒,主要是不願意醒,前方隐約出現了一隻白鶴,他心中大喜,擡手想要召它過來,好趕緊帶上自己跑路,手腕卻被人一把拽住。
他短暫地驚呼一聲,終于離開夢境。
梁戍拿掉他眼前的手帕,問:“你沒事吧?”
柳弦安倒吸一口冷氣,不懂這人怎麼竟能從夢裡跟進現實,一時也說不出話,隻是瞪大眼睛看着他,心髒跳得如同擂鼓,半晌方才幹啞道:“王爺怎麼來了?”
“山下的事處理得差不多了,便上來看看。”梁戍替他倒了杯水,“我見外頭有許多人在燒火。”
“是,中蠱的百姓需要藥浴。”柳弦安回過神,“活太多了,加上幫工也忙不過來,浴桶不夠用,隻能晝夜輪班,幸好有邱大興幫忙,他将所有雜事都安排得很好。”
邱大興便是那日咋咋呼呼要占山為王的、曾服役于西北大營的男子,這回為了能讓骁王殿下多看自己兩眼,下山後好向媳婦吹噓,他沒少跑前跑後。梁戍問:“隻有邱大興嗎,那個大夫呢?”
“他啊,”柳弦安放下空水杯,“上山第一天随我去了趟停屍房,結果直到今日還躺在床上。”
梁戍揉揉太陽穴,搞了半天,自己這是給他派了個累贅添亂?
這時阿甯端着木盆推開門,口中催促:“公子我們快動身吧,邱大哥已經來……王爺?”
他趕忙放下手裡的東西行禮,卻被梁戍制止:“三更半夜,要動身去何處?”
“去後山沐浴。”阿甯解釋,“所有的浴桶都拿去給百姓用了。”幸而最近天氣不冷,後山不遠處又恰好有一汪溫熱淺泉,所以柳弦安這兩天都是去那裡泡澡。
梁戍指着外頭:“與邱大興一起?”
柳弦安明顯被噎了一下。
阿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公子,見他并沒有要阻攔的意思,便道:“前兩天公子沐浴時,總有人舔着臉跟來,還有躲在樹上的,趕都趕不走,後來邱大哥知道了,便說由他守在路口,這才總算消停了些。”
梁戍皺眉:“病人?”
阿甯點頭:“可也總不能因為這個,就不救他們吧,一個個還嬉皮笑臉,氣人得很。”
梁戍從阿甯手中抽過木盆:“讓邱大興不必再跟,今晚我與你家公子去後山。”
于是柳弦安又想起了前幾日那奇詭的夢,頓時渾身都不自在起來,他本欲制止,阿甯卻已經聽話地噔噔跑出去,三言兩語将邱大興打發走了。
“……”
這一晚的月色依舊極好,雲環似飄帶,将天空也纏得軟而蓬松。那一汪溫泉距離住處并不遠,否則按照柳二公子的走路速度,每晚怕是洗完澡,差不多也就該到了天亮。
待到了溫泉旁,梁戍把木盆放到地上,自己退到小路拐彎處,沒了蹤影。柳弦安稍微松了口氣,覺得現實還是要比夢境好上許多的,他解開衣帶,把自己浸入水中,三千大道方才既然打了烊,他便也沒有再強行開張,隻半閉起眼睛,将大腦徹底放空,舒舒服服享受着這一天裡難得的自在安甯。
山道另一頭,窸窸窣窣出現了幾個黑影。
他們就是阿甯口中“嬉皮笑臉,趕都趕不走”的混混,連本地人也看不上的流氓痞子。平日裡總愛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口中沒一句正經話,上山後見到柳弦安,更是連骨頭都酥了半邊——其實他們先前對男人沒興趣,現在對男人也沒興趣,但架不住柳二公子生得實在仙氣飄飄,美好得不似凡塵中人。
而對于美好的東西,有人願意規規矩矩捧着護着,比如邱大興,有人卻更願意用污泥去潑,比如這群痞子,潑髒了,打傷了,再逗得對方發了火,他們便哈哈大笑,雖然自己也沒占到什麼實質性的便宜,但總覺得得意非凡,像是幹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方才他們見邱大興回房,猜到柳弦安今晚是獨自沐浴,便又趕緊叫上同伴跟了來,閑是真閑,猥瑣也是真猥瑣。
“走快些,去将他的衣服藏了。”
笑聲又起,看來都對這“妙計”滿意至極,腳步也加快幾分。眼看着溫泉就在不遠處,衆人摩拳擦掌,正欲上前實施計劃,卻渾身一僵。
“唔,唔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