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甯也去了後廚幫着燒水,柳弦安跟在他身後無所事事地到處晃,餘光瞥見牆角放着一口大缸,便随手掀開蓋子,卻是一愣。
“裡面有什麼?”梁戍站在門口。
“糧食。”柳弦安側身讓開位置,“雖然不多,但赤霞城若正在鬧災,也夠吃個十來天了,怎會白白留在這裡生潮?”
梁戍走進來,将缸裡的糧食抓起一把,沒發黴,也沒混進髒東西,确實是能吃的。
這時外頭的護衛們也有了發現,這家驿站内絕大多數的日常公文都還存放在櫃中,并沒有被帶走,幾間卧房内甚至還有衣物,看起來不像正常搬遷,更像是驿站裡的人在聽到什麼消息後,連夜卷起鋪蓋,匆忙去了别處。
“官印并非僞造。”高林又看了一遍那半張告示,“石瀚海為何要關了這裡,想徹底切斷赤霞城與外界的聯系?”
程素月道:“天高皇帝遠,城門一關,鬼知道他是如何在城中作威作福的,現在竟連一封信都不許百姓往外發。”
“程姑娘,我們這一路過來,好像并沒有見到多少流民。”阿甯已經和骁王府的人混得很熟了,所以小聲問她,“若說染了瘟疫的病人走不遠,倒也合理,可一座城中總有沒得病的,他們又沒有糧食吃,怎麼也不往外逃?”
“八成是那姓石的怕罪行敗露,所以将城門鎖死了吧。”程素月握了把劍柄,“可真是個實打實的混球。”
柳弦安站在一旁聽着,想象那座城裡可能出現的情形,不由便無聲一歎天下皆苦。他扭頭看向身側,此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所以梁戍也整個人都籠在暮光裡,雖然看不清表情,但身上那股殺戮氣息卻沒有絲毫減淡,相反,還更添幾分刺骨寒涼——刺别人的骨。
于是柳二公子又想起了那晚診脈的情形,他至今依舊沒找到答案,究竟是什麼原因,竟能讓一個大活人摸起來如同冷冰冰的鐵石。而對于這件事,阿甯是完全不相信的,他曾斬釘截鐵地表示,一定是公子摸錯了!可柳弦安卻覺得自己并沒有錯,他想找機會再求證一下。
因着第二天要早起趕路,這一晚大家都是早早就歇下。那幾間客房黴味濃重,躺進去能将腦仁子都腌入味,沒人願意睡,所以守衛們依舊在院中生起了幾堆火,各自靠着柱子湊活休息。
阿甯取來熱水,伺候柳弦安洗漱完,還在忙着整理晚上要用的寝具,扭頭卻見自家公子正蹑手蹑腳、做賊似地往前廳另一頭走,不由一愣,捏起氣音小聲問:“公子,公子?”
柳弦安沖他擺擺手,示意勿要吵鬧,腳步卻沒停。他一直走到梁戍跟前,又小心翼翼地蹲下,這下連呼吸都屏了,隻将兩根手指輕輕搭在對方腕間。
依舊沒有脈象。
柳弦安松開手,沒有再聽心跳,而是将食指屈起,用指背靠近梁戍的鼻子,想試試對方會不會呼吸。誰知還沒湊到跟前,膝蓋卻不知為何突然一軟,整個人頓時失去平衡,直直撲進了眼前人的懷中。
“嘶!”他被撞得鼻子發酸,急忙撐着坐起來。
梁戍睜開眼睛,驚訝而又費解地看着他。
柳弦安飛速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路過,不小心摔倒,驚擾到王爺休息,還望恕罪,我立刻就走。
說完拔腿便溜,算是這同行一路上,走路速度最快的一次,白色衣擺飒飒掠過火堆,擾亂一片暗紅星點,人險些被燎着,好像還踉跄了一下。
“公子公子,快來這邊!”阿甯将他拉到柱子後,萬分不解,“你剛剛在做什麼?”
說來話長,但柳二公子不想說,他的鼻子到現在還在疼,疼得眼淚都出來了,于是扯過毯子将自己一裹,逃避現實,重新開始登天遊霧,撓挑無極,與大道同遊去也。
阿甯:“……”
而在不遠處,高林正苦口勸谏,下回能不能不要再吓唬柳二公子了,仔細想想,這還是第一個不用催促不用請,也不用皇上威脅,就主動跑來給王爺你看診的大夫,不得好好珍惜着?
梁戍将手中的一小粒黃豆抛入火堆,方才他就是用此物,去打了人家的膝蓋。讀書人的腳步再輕,也躲不過高手的耳朵,更何況還有兩根微涼的手指搭在自己腕間,反複按了又按——骁王殿下别說是裝睡,就算是中了蒙汗藥,怕是也會被活活按醒。
高林實在不懂這種趙小毛式的樂趣,因為在他的過往經驗裡,自家王爺所謂的“戲弄”,是指在西北大漠裡誘得那群蠻子像無頭蒼蠅一般亂轉,是騙得大涼城裡那群貪官連夜卷着财物自投羅網,或者再不濟,也得是回王城氣病幾個又酸又迂又愛谏的話多老頭吧,像這種忙活半天,最終隻讓别人家的公子撞疼鼻子的戲弄法,當說不說,真的費解。
梁戍晃晃手指,示意高林從自己面前立刻消失,不要再搖來擺去地礙眼。
他發現自己這可以随時隐去的脈搏,就像魚餌一般,能讓柳弦安時不時地主動探出頭,短暫離開那個懸于半空的、未知的、沒有過多情緒的世界。雖然很快就會又縮回去,但至少在用盡各種方法,試圖找到脈搏的時候,對方臉上會出現難得一見的驚奇和緊張。
梁戍向後靠在柱子上,又往過斜瞄一眼。
篝火跳躍,柳弦安正用毯子将他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像一隻白色的繭。
雖然一動不動,但其實也沒有睡着。
三千大道被骁王殿下撞得有些搖晃,他難得體會了一回何為尴尬,體會到後來,索性從毯子裡伸出一隻手,牢牢按在身下松軟的泥地上,指骨用力泛白。
萬物皆生于土而歸于土,既然大家都是土,那死生就不是什麼大事。
而連死生都不算大事了,三更半夜一跤摔進别人懷裡,就更稱不上大事。
合理。
柳二公子籲出一口氣。
覺得心裡稍微舒服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