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部分神官因修煉法門緣故,要求五髒潔清,的确是完全沾不得凡人的葷腥油膩,若是沾了,就會像凡人生吃毒蟲泥土一般,上吐下瀉。然則非是不吃食物,隻是隻吃那些生于淨地、有延年益壽、增強法力功效的仙果靈禽。
但謝憐就不存在這個問題了。他咒枷在身,與凡人無異,什麼都能吃,而且由于身經百戰,怎麼吃都吃不死。無論是放了一個月的饅頭,還是已經長出綠毛的糕點,他吃下去也絕對都挺得住。有如此逆天體質,所以他收破爛時其實過得還算可以。對比一下:開觀倒貼錢,收破爛賺錢,當真是飛升不如收破爛。
這人長得玉樹臨風仙風道骨,收破爛的時候就比較有優勢,不一會兒謝憐便收夠了一大包。出了城,城門外,他看到一頭老黃牛拉着一輛闆車,車上堆着高高的幾垛稻草,想起在菩荠村好像看到過這輛闆車,應當同路,便問能否順路捎一程,闆車主人同意後,謝憐便拎着一大包破銅爛鐵舊罐子上去。坐上去才發現,高高的稻草堆後,早已經躺了一個人。
這人上身遮在草堆之後,支起左腿,架着右腿,似乎正枕着手臂躺在那裡小憩,看起來甚是悠閑自得。這般惬意姿态,倒是叫人蠻羨慕的。那一雙黑靴收得緊緊,貼着修長筆直的小腿,頗為養眼,謝憐想起那晚在與君山蓋頭下所見,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确認這靴子上沒挂着銀鍊,不知是用什麼動物的皮制成的,心想:“這是哪家的小公子跑出來玩了吧。”
牛車慢騰騰在路上晃着,謝憐從收來的破爛裡翻出幾本小冊子亂看。晃了不知多久,穿過一片楓林。謝憐擡頭四下望望,青青田浪,豔豔楓火,帶着點山間野趣,以及沁人心脾的清新草意,極是醉人,忍不住微微一笑。
他少時在皇極觀修行,皇極觀藏于深山,漫山遍野都是楓林,燦燦如金,烈烈似火。此情此景,難免有所思所憶,看了好一會兒,才低頭繼續看書。誰知,一眼就看到一行字:仙樂太子謝憐,乃是一位奇男子。
通常情況下,以這個開頭,謝憐可以猜出後面都會寫什麼,果然又是那些:太子十七歲飛升,成為僅次于神武大帝的最年輕武神,頗得帝君賞識,萬千寵愛在一身,曾有外号“小君吾”。但飛升不足三年便被貶,再升再貶,然後就一直在人間賣藝撿破爛為生,收破爛成神……
謝憐道:“好吧,其實仔細想想,武神和破爛神也沒有太大區别。衆神平等,衆生平等。”
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一聲輕笑,一個聲音道:“是嗎?”
這少年人懶洋洋的聲氣道:“人們口上自然是愛說衆神平等、衆生平等了。但如果真是這樣,諸天仙神根本就不會存在了。”
這聲音是從車上的稻草垛後傳來的。謝憐回頭望了一下,見那少年人還是一派慵懶地躺在那裡,沒有起身的意思,大概隻是随口插了句,莞爾道:“你說的也有道理。”
他接着看,底下又寫:
許多人相信,作為瘟神,仙樂太子的親筆或畫像有着詛咒的功效。如果貼到某人背後,或者某家大門上,便會使該人或該戶黴運連連。
“……”
竟難以判斷這到底是在說神還是在說鬼。
謝憐搖了搖頭,不忍心再看與自己相關的評述了。想起方才有村民提過水師,這便去翻查水師評述,翻到一句:水師無渡。掌水,兼掌财。許多商人的店鋪内、家中都會供一尊水師像,保其财運。
謝憐奇怪:“既是水神,又為什麼會兼掌财運?”
那躺在稻草堆後的少年又道:“商隊行商運貨,重頭都從水路走,所以上路之前都要去水師廟燒一炷高香,祈求一路平安,允諾回來如何如何。長此以往,水神才漸漸兼掌了财運。”
這竟是在專門給他解惑了。謝憐轉過身來,道:“是這樣嗎?有趣,看來這位水神官很了不得啊。”
那少年嗤笑道:“嗯,水橫天嘛。”
聽他語氣,似是不怎麼把這位神官放在眼裡,也不像是在說什麼好話,謝憐道:“水橫天是什麼?”
那少年悠悠道:“船從大江過,是走還是留,全憑他一句話。不給他上供他就翻,挺橫的,所以給他送了個诨名,就叫水橫天啰。跟巨陽神、掃地神差不多意思。”
名頭響亮的神官,在人間和天界都多少都有幾個混号,類似謝憐的三界笑柄啦、著名奇葩啦、掃把星、咳咳咳,等等。通常,用诨号來稱呼神官是非常失禮的事,比如如果誰敢當着慕情的面叫他掃地大仙,慕情必勃然大怒。謝憐記住了不能這麼叫,道:“原來如此,多謝你解惑啦。”
他覺得這少年談吐好玩兒,頓了頓又道:“這位朋友,你年紀輕輕,知道的倒是蠻多的。”
那少年道:“不多。閑。有空瞎看看。”
民間随處可見神話小冊子,說的都是那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大到恩恩怨怨小到雞毛蒜皮,有真也有假。這少年知道得多,倒也不算奇怪。
隻聞其聲,不見其人,他不免好奇,微微傾身,想看看那少年模樣。但這方位,隻能捕捉到一片明豔的紅衣衣襟,再多就看不見了,隻好放棄。
過了一陣,謝憐放下小破冊子,道:“那,這位朋友,神你知道的多,鬼你知道不知道呢?”
那少年道:“哪隻鬼?”
謝憐道:“血雨探花,花城。”
聞言,這少年低低笑了兩聲,終于坐起了身來。謝憐蓦地眼前一亮。
隻見這少年約莫十六七歲年紀,衣紅勝楓,膚白若雪,雙眸明亮如星,含笑斜睨着他,俊美異常,神色間卻莫名有幾分野氣。黑發松松束着,略有些束歪了,看起來極為随意。
二人正穿過那如火熾豔的楓林,楓葉片片舞落,有一片落到了這少年肩頭。他輕輕一吹,吹落了楓,這才擡起頭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想知道什麼?盡管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