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染紀的裡生活的人普遍精神狀态不太好,活着對他們來說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對霍小丹的父母來說同樣如此。
他們在痛苦中結合,生下了霍小丹。
但他們卻又在霍小丹誕生後對她女性的特征表達厭惡,在生下霍小丹的弟弟後,把她随意丢給了住在鎮子另一頭的外婆家。
霍小丹被外婆撫養長大。
外婆思想迂腐,同樣對她身為女性感到不喜。
霍小丹不明白,為什麼外婆她自己就是女人,卻要同樣憎恨誕生的女孩。
但活着,就是有很多不解。
甚至活得越痛苦,對世界的不解就越多。
霍小丹年紀不大,卻從小就學會了做苦力。
由于貧窮和從小開始做的重活,她的身體比同齡人差了很多,看起來瘦弱矮小。
外婆對這點也同樣不喜,她總是斥責霍小丹長成這幅模樣以後該怎麼嫁人。
霍小丹的回答永遠都是沉默。
蜷縮在自己矮小的木闆床上,霍小丹抱着一股黴味的被子,擡頭看着天空上的月亮。
那晚,她決定逃跑。
她要攢錢,攢足夠多的錢,然後逃離這裡。
這個新的目标讓她覺得痛苦的人生也算有了個動力。
然而不幸總是充斥着她的人生。
位于污染區的廢棄加油站爆炸了。
不巧的是,霍小丹剛剛好在加油站附近的停車場。
她通過拆卸那些廢棄汽車的零件拿去廢品站賣錢,這些汽車的部件很值錢,雖然拆掉就花很大的力氣,來污染區邊緣也很危險,但她還是來了。因為廢品站的阿叔承諾會多給她一些錢,還會便宜賣她一輛車。
她需要一輛車來逃離這裡。
爆炸席卷了那一片區域。
霍小丹重度燒傷。
她隻覺得全身的皮肉都在被燒灼,她的皮肉慢慢變得焦枯,就像她的人生一樣。
她倒在火焰裡,身體是劇痛的,人卻麻木了。
哭也哭不出來了。
爆炸的聲響很大,她被附近的居民發現了。
但她并沒有被送往醫院。
霍小丹躺在木闆床上,為了不燙壞被套,外婆扯掉被套,隻是讓她躺在木闆上。
外婆流着眼淚,懷裡抱着一個大碗。
霍小丹想要說話,但說不出來。
渾身都在疼。
她聽見外婆說:
“小丹啊……家裡實在窮得很。你弟弟又要去城裡上初中了……”
“你媽他們兩個敗家子又找我要錢,我總不能不給,你弟弟好歹也是我的孫。”
“我這些都是秘方,塗了這些藥你就好了,你懂事點,咱不去醫院,醫院那都是騙人的!他們淨騙我們窮人的錢啊!”
霍小丹呆呆地看着她。
外婆扯着臉皮,朝她露出一個難看的笑。
霍小丹看着她渾濁的黃色眼珠,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從那雙透着蒼老、迂腐、疲憊和失望的眼珠裡,霍小丹好像看見了醜陋的自己。
外婆抱着碗,把草藥塗上她的身體。
甚至已經不痛了。
霍小丹呆呆地轉過頭。
她看向窗外,那裡有一輪皎潔的月亮。
她不想死。
她想逃離這裡,想遇見好的人,想要朋友,想要真正的家人。
為什麼她就是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呢?
那股不想死的意志讓她裹着藥在瀕死的邊緣掙紮。
她就這麼生不如死地躺了兩天兩夜。
直到裹在身上的草藥開始變臭,她的狀态越來越差。
許久未見的父母居然來看她了,還在床前和外婆大吵一架。
媽媽罵外婆怎麼能那些東西裹了她就算了,這種東西怎麼可能治得好。
外婆則是回罵她什麼都不懂,天天就知道做些燒錢玩意兒,把人送進醫院治不好還要白花那麼多錢。
罵着罵着,扭打在一起。
爸爸不耐煩地扯住媽媽的頭發把她一把甩開,媽媽摔倒在櫃子上,發出一聲痛呼。
但她像是習慣了,哆哆嗦嗦站起來。
霍小丹側着臉,看見她捂住頭的地方滲出了血。
但她隻是讪笑兩聲,說:“還是送醫院吧......”
在那一瞬間,僅僅是一瞬間。
霍小丹覺得也許媽媽是愛她的。
最後的決定還是把她送去了醫院。
霍小丹活了九年第一次進醫院。
她甚至出生都是在村子裡。
她裹着藥渾身發臭,醫生圍了一圈,非常憤怒地質問她的家人為什麼不早點送來就醫,還給她塗這些東西。
外婆隻是讪笑。
醫生似乎也明白了什麼,他冷靜下來,趕緊去開了個緊急會議,給她做緊急手術。
給她做手術的是一個看起來還算年輕的醫生,醫生用着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躺在病床上的她。
霍小丹什麼表情也沒有。
她隻是靜靜躺着。
手術結束了,也許是她的求生意志實在太強,她居然真的活了下來。
她插滿管子躺在病床上,忽然覺得人生也不是那麼全無希望。
她的喉管被切開,現在已經能發聲了。
醫生站在病床旁邊給她做記錄,霍小丹用很微弱的聲音問他:“我能活下去的吧?”
醫生擡眼似乎是驚訝地看了看她,然後笑着點頭。
霍小丹也笑了。
她不常笑,加上現在臉已經毀了,她想她笑起來應該很難看。
沒關系,活着就好。
隻要能活着。
“等我好了,我會買一輛電瓶車。”
醫生點頭:“不錯。你買車準備去哪裡?”
霍小丹很認真地說:“不知道,但我一定會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一定。
她一定能離開這裡的。
醫生轉身離開病房。
霍小丹閉上眼睛。
她知道,她被污染了。
也許是廢棄加油站的那一場爆炸引起的,又或者是她經常出入污染區,她的身體開始變異了。
她能看見很遠的地方,也能聽見很遠的聲音。
這算好事嗎?她不知道。
也許吧。
隻要能活着,那就都是好事。
她的身體狀況在一天後急轉極下。
她躺在病床上戴着輸氣機,閉着眼睛,但借着變異後變得異常靈敏的耳力,她輕而易舉聽見了病房外的對話。
“醫生……她都這樣了……”這是媽媽。
“我很抱歉,我們已經盡力了,本來就會有一定概率是會惡化的,我們在手術前已經通知過您并且您也簽下了協議書。還請您盡快做出決定,病人現在急切需要下一步治療。但我必須提醒,惡化的概率仍然很大。”
這句話說完後無人應聲,她的家人們陷入了沉默。
“現在已經花了那麼多錢了,繼續治又治不好,還要花一大筆錢……”外婆說。
“這死孩子把我的錢都掏空了,都怪你這死婆娘,非要救!”爸爸在責備媽媽。
“好歹也是我生的,總不能真的看着她……”媽媽不說話了。
醫生催促:“病人沒辦法等那麼久。”
幾人又是一陣沉默。
霍小丹最後聽見她的媽媽說:
“……拔管吧。”
霍小丹在那一刻已經感覺不到痛了。
生下她的人放棄了她。
她從未在任何時刻比現在更明白,她的誕生似乎不含着任何人的愛。
她不在愛裡誕生,更不會在愛裡死去。
她這一生實在太過不幸。
她想,她下輩子不要再來這個世界了。
她太痛苦了。
心裡的痛苦比身上的痛苦更劇烈。
霍小丹死了。
死在她的十二歲,被家人親手放棄。
烈火燒灼,仇恨與痛苦難解。
她本以為這痛苦的一生就這麼結束了,痛苦地死在病床上就是她的結局。
但她忽略自己變異了。
污染給了她全新的生命。
她的身體分裂,重組。
借助污染,霍小丹在全新的身體裡複活。
月光下,她看着自己嶄新的皮膚。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絕望,在這一刻化作複活的養料。
她忍不住痛哭流涕。
她的人生似乎是因為污染而痛苦的。
而偏偏,污染為她帶來了新的人生。
污染帶着她逃跑了。
她逃離了家。
在月光下,霍小丹難以自抑地痛哭。
她從很小的時候就不再這麼哭了。
因為她明白,這個年紀的孩子哭是因為能得到想要的,而她無論做什麼都得不到。
于是她漸漸不會哭了。
唯獨今天。
唯獨......
這是她的複活日。